一种极不舒服的情绪在安羽中体内乱冲乱撞,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孟逍遥警觉地退开一步。
安羽中咧了咧嘴,扑上去,一口咬在孟逍遥的腮帮子上。
“啊——”孟逍遥痛叫,手指拧住安羽中腰际的肉狠狠一旋。
安羽中松开了牙齿,痛得龇牙咧嘴。
两人不约而同地揉着自己的伤处,戒备地盯着对方。
四目交错,又觉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扯平了。”安羽中扯了扯孟逍遥垂在肩头的小辫子,“不管如何,我至少吃过你做的那些美食。”他忽然狡猾地笑笑,“宫暮光应该还没有这样的口福吧?”
孟逍遥好笑地望着他占了便宜般的表情:“没有。九哥不知道我会做饭。”
“九哥”两字,显然又撩起了安羽中的不良情绪,他哼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喜不自胜地笑了起来,“你只肯为我做饭,是不是说明我比那家伙更重要一点?”
孟逍遥含羞低头。
安羽中说对了。
小时候,每当她不乖或是不听从外婆时,外婆就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她听,她最爱听那些关于江湖的,时至今日,几乎每一个江湖故事,她都能如外婆当日那般娓娓叙来。这一个江湖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为了让她心爱的男人成为武林高手,委曲求全、竭尽所能地下厨烹饪,讨好一个叫花子的情景。她不仅能逐词逐句地记起来,甚至那些字词都能化作画面,在她脑海中翩然上演:
黄蓉笑盈盈地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来。”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
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黄蓉微笑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通。
”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好逑汤’。”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希奇古怪的汤,便得有这么一个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个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来的。这汤的滋味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甚么好菜,您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
外婆讲完故事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黄蓉从小娇生惯养,连她父亲,她也不肯如此费心下厨。却为了一个郭靖施展出平生绝技,为的就是盼洪七公垂涎于她的美食,肯传授郭靖些功夫,那么郭靖以后见了六位师父和丘处机一班臭道士,也用不着耗子见猫那样怕得厉害。女人若是爱一个男人,当真是什么都肯做的。”
这番话,孟逍遥当时不以为然。但在那个夜晚,安羽中搅拌蛋液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了一些领悟——她虽然会做美食,却素来懒得动手,不是外婆的逼迫,她是绝不会主动动手的。离开外婆后,她就跟厨房绝了缘,反正天下美食何其多,也不定非她亲手制作才能下咽。何况进了皇宫之后,对于美食,她更是恹恹,能不吃就不吃。想来唯有在安府那段光阴,她是自主自觉地秀上一把她那被自己雪藏的厨艺,好像忍不住就要让安羽中另眼相待,甚至不觉得厨房里的油烟味曾经令她多么厌恶了。
因为只要看到安羽中吃着那些美食,脸上露出那般享受的神情时,她就觉得,她再辛苦一百倍,都是值得的。
只是她和黄蓉在对待男人的方式有点不同,黄蓉是把自己的男人推向事业巅峰,她却是恨不能当宝贝一样藏起来,这辈子不由人看。只是那玉已然问世,她掩藏不住,怀璧其罪,所以,她唯有选择黄泉碧落,用死亡书写永恒。
“我真的是唯一吃过你做的食物的人?”安羽中不确定地问,心下竟忐忑不安,既盼能够听到肯定的答复,又连自己都感到绝无这个可能。
“不是。”
安羽中又失望又气愤:“还有谁?”
“外婆,我!”孟逍遥回答,蓦然大笑起来。因为安羽中的表情太搞笑了:失望、气愤、发怔、兴奋……哈哈,那么多表情在同一时间呈现,五官不扭曲才怪。
“你……”安羽中又是气又是笑,右手一把搂住孟逍遥的脖子,左手已经向她的腋下攻去。
但这回孟逍遥后发制人,安羽中搂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拼命挠着安羽中的咯吱窝。安羽中同样怕痒,她看到了。
外婆说:“怕痒的男人怕老婆。”
是吗?她窃喜。
安羽中很快松开了她,忍无可忍地大笑起来。
孟逍遥趁热打铁,继续进攻。
安羽中突然抱住了孟逍遥。
孟逍遥脸红,有种被窥破的窘迫。
是的,她当然看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她却任由这个结果发生。
“你喜欢我抱你?”安羽中秀洁的眉目如春光伸展开来,微微摇曳。她的暗香吸入鼻端,萦绕了思绪,发丝如春风般拂过安羽中的脸庞,引起心灵莫名的颤动。安羽中低下头,含住了孟逍遥那如桃花般娇艳的小嘴。她蜜糖般的唇,让安羽中齿颊留香。
时光这样静好,就连夜空中那枚新月,也似乎变成了一朵白色梨花,宁静地开放在浅蓝色的天空中。
许久,四片嘴唇微微分开,两人额头相抵,不约而同地微微喘着气。
“你也喜欢我这样亲你?”喜悦自安羽中眼角眉梢渗透出来,渗入了抵着的孟逍遥的额头,直至蔓延全身。孟逍遥听得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
“安羽中,我们走吧!”孟逍遥颤声恳求,“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带你离开皇宫。我们找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隐居起来,好不好?”
安羽中一怔,清亮的目光锁住她的心,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你忘了吗?湖心小居已经焚毁!天下虽大,哪里能有一方净土,可以容得下我和你?”安羽中嘲弄地勾着嘴角,“我才不要做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倒是这儿,最危险,却最安全。因为你,看得到未来。”
孟逍遥的心绞痛起来,她勉强笑对安羽中:“九哥不会为难我的,只要我求他。”
“你真的这么想?”安羽中的目光透着异样,仿佛是在怜悯孟逍遥的不懂事,“你根本不了解男人。宫暮光的确会为你做任何事,却不包括放你走。”
“是你不了解九哥!”孟逍遥不服气地反驳。
“是吗?”安羽中轻蔑地撇嘴,“你若不信,大可以去试一下,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是……”
安羽中掩住了孟逍遥的嘴唇:“何况,即便他愿意,我也不会走的。”他断然道,“我的恨还没有消除,我是不会走的。孟逍遥,你种下的因,就得承受这样的果。我宁可在报复中死亡,也不愿在安宁中自责。我就要待在这儿,给宫暮光戴绿帽子。”
他忽然抱起了孟逍遥,大步走向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