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逍遥下狱!
宫暮光获悉这一切时,孟逍遥斩期已定,距离他已不到十二个时辰。
宫暮光死死地瞪着跪在他面前的孙正,完全无法消化孙正话里的意思。
“殿下,”孙正急了,“救急如救火,您赶紧去求求皇上啊!再不去,公主真的回天无术了。”
宫暮光震了一下,“回天无术”四个字刺痛了他。
“绝不!”他低低地咬牙切齿地说了两个字,人倏然不见。
御书房内静悄悄,天子正手捧卷册,聚精会神地沉迷于书香之中,仿佛浑然不知身外事。
高泰静静地手执拂尘,立于天子身畔。
两人恍如两尊雕像,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
宫暮光被拒于御书房门外。
“殿下,皇上有旨,谁也不见。”门口,侍卫拦住了宫暮光。
“大胆奴才!”宫暮光破口大喝,“皇上怎么连他唯一的儿子都不见?滚开!”
他的声音实在太响,门内的天子皱了皱眉头,眼皮稍稍一掀,石化的表情有了点微波。
“皇上,喝茶!”高泰端着茶杯,送到天子手边。
皇上接过,抿了一口,高泰接了回去。皇上继续阅卷。
“殿下请回!”侍卫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宫暮光勃然大怒,挥掌,啪啪两声,他面前的侍卫左右脸上顿时红肿:“滚开!”
侍卫神色未动,两脚却仿佛钉在了御书房门前。
“殿下请回!”
侍卫越是镇定,宫暮光越是怒不可遏。刷的一下,他拔剑在手,握着剑柄的手上青筋绷起:“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们!”
一声巨响!
御书房内,皇上身前的几案掀翻在地,随着乒乒兵兵杯盘落地的声音,皇上厉声咆哮:“反了!”
高泰慌忙跪倒在地,高呼:“皇上息怒!”
“息怒?”皇上冷笑,“朕的爱子都拔剑相向了,朕要如何息怒?”
这声音隔着一道房门,传入宫暮光耳中,宫暮光脸上再无血色。握紧了剑柄的手指愈发血脉贲张,却不再是用力,而是惊怖。
未多久,大批侍卫突然包围了御书房外的宫暮光。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却严阵以待。黑漆漆的御花园内,宁静得只闻风轻抚过树叶的声音。
宫暮光忽然心寒,他以为父皇早已放权于他,然而这一晚,让他明白了一直都不明白的真相!
这样的阵容,这样的队列,即便只是管中窥豹,也足以让他清醒——这天下,的确姓宫,却是宫昊天!他只是一个被考验的对象!宫昊天一日不予,他便一日虚位以待。一念至此,丝丝寒意至脊椎骨尾端徐徐上升,毛骨悚然。
御书房门终于开启,宫暮光一惊,本能地向内望去。
皇上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只是神色死寂,定定接住了宫暮光躲闪的目光。
仓啷,宫暮光手中长剑坠落,第一次,他居然在外力不曾加附的情形下,弃了自己的兵刃。
“父皇……”
皇上摆手,神色憔悴而疲惫,曾经的天子威严慑人心魄,此刻却让人无比真实地觉得他已经五十五了。他制止了宫暮光的话,道:“让随行文武官员都过来!”高泰应了一声,走到门外,令一名太监去了。
“父皇……”宫暮光又努力了一下,但是,声音却被皇上暗沉的目光压迫住,竟不能成声。
一会功夫,文武官员已都到齐,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宫暮光心下冰凉一片。
此时天色幽微,即使太监以最快的功夫急召,文武百官断无如此速度。但从高泰宣旨,到此刻百官跪拜,半柱香时间不到,足见这一切,根本早在筹谋之中,等的不过是他宫暮光一个人而已。
他本来急怒攻心,灵台混沌。静默之间,脑中杂念遁去,一切犹如拨云见日一般,慢慢清晰可辨,心中忽然明了:新月只怕是真的救不回来了。一念即起,不由心肝俱伤,只觉得喉咙口一甜,似有东西要喷吐出来。他揪紧了胸口,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一张脸已近乎铁青色。
皇上慢慢巡视了一圈,最后眼光仍落在了宫暮光身上:“太子深夜执剑而来,所为何事?”
宫暮光缓缓下跪,尽管已近绝望,他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父皇的慈悲,相信事情犹有一线生机。
“请父皇法外开恩,放了新月公主。”
皇上痛心愤怒哀伤地盯了宫暮光半晌,一字一顿地沉声道:“为了一个女子,你甚至不惜与朕反目?”
“儿臣不敢!”宫暮光匍匐在地,奋力磕头,砰然有声,“儿臣只求父皇念在新月之功,允许她将功补过。”
“你是在谴责朕昏庸了?”皇上厉声喝道。
“儿臣不敢!”宫暮光继续磕头,已有鲜血自额头沁出,洇染了御书房的地面。
百官悄然无声。
“太子想怎样呢?”皇上冷冷质问。
宫暮光抬头,第一眼看见的是,高泰悯然的目光。但是他已顾不得许多,大声道:“但请父皇放过新月,儿臣愿代新月领一切罪过。”
“大胆!”皇上惊怒交加,当场就把高泰整理好的桌上的东西又悉数扫到地上,“今日之新月,已然令你神智昏聩;他日之新月,岂能令你不出亡国之举?”
“殿下!”高泰仓惶下跪,“请以社稷为重!”
高泰一跪,犹似一道指挥,百官纷纷叩首,齐声学语:“殿下,请以社稷为重!”
宫暮光咬紧了牙关,血丝却再也咽不下去,自嘴角渗透出来。他再次磕下头去:“请父皇放了新月,儿臣愿带着新月从此江湖飘零,永不涉足朝廷。”
“你!”皇上戳指怒喝,然手指已剧烈颤抖,眼中,亦有两行细泪,蜿蜒流下,“太子不听教诲,目无法度,辜负朕的期许,实难承祖宗的宏业!”说到后来,已是泣噎难当。
百官皆以袖拭泪,再三磕头,再三奏请:“皇上请三思!”
皇上一面落泪,一面痛述:“廿年思子痛肝肠,一朝回归心欣然。谁知妖孽乱朝纲,父子反目终成伤。”他吟到后来,气急攻心,竟至昏厥过去。
全场顿时一片忙乱,请太医的,叫皇上的。再无一人顾得到跪在书桌前的宫暮光。
宫暮光呆呆地望着,御书房一切依旧,但却物是人非。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太子殿下了。
皇上缓缓醒转,倦态毕露,只是吩咐高泰把宫暮光看管起来,然后挥手,让大家全部退下去。
宫暮光听到了父皇的低沉的声音,心底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地抽走。这一刻,万念俱灰,生机了无。他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任凭侍卫像拖死狗一样,将自己从御书房内带了出去。
次日午时,孟逍遥斩立决。
黑蓝丝绒上寂寞的星光,闪灭间如女子泪眼。须臾,半个月亮缓缓爬上来,冷月无声,更添凄恻缠绵。
宫暮光坐在逍遥宫外小花园内的石凳上,仰头看向天空,恍惚间,孟逍遥俏皮的眼眸在其中一颗星子上浮现出来。
他心头乱跳,眨眼间,那影子骤然消失。
他闭上眼,周围一切似乎都远去,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一年了,他虽然最终因了皇上的舔犊之情获得了赦免,然而他心如死灰,再也使不出什么劲挥霍着自己的壮志宏业,他更像是行尸走肉,麻木地行使着父皇的命令,让自己忙碌到没有思想。但是,还是会有这般空闲的光景,痛,便绵绵不绝地呼啸而来,让他连呼吸之中都不得不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兄弟!”他低低地叫着,只有这样寂寞孤清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点活人的生气,他还能知道,自己还是个人,还是宫暮光。
空气中恍惚飘来一丝熟悉的清香——疑似故人来。
身体陡然僵住,宫暮光不敢动弹,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呼吸。
那双手没有了动静。
“兄弟,是你吗?我等了你一年,你终于肯来找我了?”宫暮光情急叫道,说到后来,竟哽咽难继。他不敢睁眼,怕一睁眼,一切又只是他的幻念,什么都没有。他屏住了呼吸,希望能够通过眼睛意外的感觉,感应到这份存在。
静静的夜,微微的风,有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撩拨起夜色,惊破了宫暮光的满心渴念——若是有呼吸声,那么,便不可能是孟逍遥之魂了。
失望如同一只冰冷的铁手,骤然捏紧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失去知觉。
良久,他才沉声喝道:“滚开!”他本来期待声若洪钟的,但是,那声音竟是如此喑哑,如此疲软,如此绝望,如此艰涩,那不是在命令在吼叫,那根本就是在乞求和哀恳。
热泪滚滚而落。
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拂到了他的面上,拂去了他脸上的泪水。
宫暮光陡然伸手,抓住了那双手,与此同时,他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视他的前方。
溶溶的月光下,浓浓的月色中,宫暮光一眼看到了孟逍遥,刹那间春光耀眼,桃李绽放,她是河岸最耀眼的明花,璀璨光华,竟令他难以直视。
他撑着不肯眨眼,泪水却再次流了下来。
“九哥!”孟逍遥轻轻叫道,温柔地擦去宫暮光脸上泪水。想要缩回手的时候,宫暮光抓住了,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突如其来的欢喜与幸福让他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
“九哥!”孟逍遥的眼眶****了,她也设想过很多种重逢,但是再也想不到,这个男人,竟为她情动至此,心伤至此。她揽住了宫暮光的脑袋,宫暮光抱住孟逍遥,把脸藏入孟逍遥柔软而馨香的纤腰上。
如果只是幻念,这一刻也弥足珍贵。
他紧紧地抱着,紧紧地贴着,一种女儿的温暖从他紧贴着的地方弥漫发散开来,又自他脸颊上的毛孔中渗透进去。他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难以自持,他明明是闭着眼睛的,但是却分明感觉到周遭那种犹如彩虹般亮丽的五彩光芒,绚丽耀眼。
他不肯松手,闭着眼睛,粉红色的回忆和淡蓝色的忧郁慢慢将他融化……
“兄弟,不要留下我,带我走吧!”他含糊地咕哝着。
孟逍遥动了一下,但宫暮光马上惊恐地再次将她拥紧:“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兄弟,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真的很孤独。兄弟,你不会知道,在这里,在皇宫里,我有多么害怕,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你若要走,一定要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