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劳动强度绝大多数人都是竭尽全力去干,超额完成定额的。夏天,白花花的太阳晒着,地面温度在四十度以上。冬天西北风怒吼,穿着单褂还要汗流浃背,可是手都被冻皴裂了。最初挖沙子只是几个强壮的男同学在这里干,夏天每人只穿三角裤衩,后来有个女同学也来筛石子,弄得我们很狼狈。又如秋天的割草,定额是三百多斤(随着季节略有差别),但是年轻人具有争强好胜的本性,何况,每天都在小组内公布每个人的成绩呢?于是,个个争先,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工了,太阳下山才回来。有人创造了一千斤的成绩,这就是邮电学院的向如玉(从这位老兄的名字,读者想象他一定很纤秀,那您就错了。他是位壮如牛粗如邮筒一样的宜兴汉子),管理组鼓励大家向他学。有一次我割了八百多斤,当我把最后一捆草从果树行间扛出来以后,真是筋疲力尽了。天已经黑了,我想在草上歇一下再装车,没有想到往草捆上一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一睁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刺花了眼。其他如扛二百斤的麻包上囤,搭五六百斤的石头作地基,为果树扩坑换土,三伏天耪玉米,同这些相比,又闷又热、又剌又咬(这时玉米叶子极锋利,地里蚊子极多)、又苦又累就都算不了什么了。
最苦最累的是夏秋之交,因为许多活都要抢季节,如果实的采摘、庄稼的收获、储备青贮饲料、割草等等都是累活。此时白天干了一天活,已经筋疲力尽,可是睡觉时,蚊子又极活跃。“反动学生”中有蚊帐的同学不多(当时买蚊帐要布票)。许多人采取的办法是睡觉前到抽水的电井池子里坐上十分钟,刚刚从一二百米的地下抽出的水只有十多度,浇在身上透心凉,等凉透了回到屋里蒙上被单倒头大睡,待睡熟了,即使有蚊子也咬不醒了。这种做法使一些人得了风湿症。
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不许读书。不用说业务书不许读,就是马列主义著作也不让读。当时有个谬论,说“反动学生”用马列著作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动学生”中学哲学、政治经济学、文学、电影、戏剧的都有,有人带了马列的书都让收了起来。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后来连《毛泽东选集》都不许读。此事缘起于北大的曹天予(此人现在是英国剑桥大学中“三一学院”的院士,他是中国人第一个获得此学位的),他由第一卷读《毛泽东选集》,常常躺着看。有的同学看他别扭,反映到管理组。管理组人员问他为什么这样学《毛泽东选集》(当时举国受到林彪的影响,强调“带着问题学,带着活思想学”,而且要“活学活用”)。
曹说这样读毛著可以受到主席潜移默化的影响,培养对毛著的感情。这段话激怒了管理组,招来了多次批判。他们认为你们这帮反动学生,带着问题学尚不能改造反动思想,还说什么潜移默化!于是,在多次批判以后,管理组的主持者说:你们的问题不在于“学”,而在于“用”。你们用不着读《毛泽东选集》,只要有《毛主席语录》就够了。后来又说学好“老三篇”就足够了,再后来又强调学好“老三段”(指《毛主席语录》中的三段语录)。不过还好最终没有简化为“老三字”(这与佛教中国化的发展轨迹是相同的。它也是由复杂逐渐简单化,最后简化到禅宗的“不立文字”,“当头棒喝”),但“当头棒喝”许许多多中国人是都体验到了。
偶尔哪个同学得到一本书,在偷偷阅读时,如被发现也会招来无穷烦恼。如樊渝杰(80年代初体院毕业的硕士生)看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知识丛书”中的穆欣的《韬奋》。这时管理组管事的是水平最低的一位。他是部队转业干部,大约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分到中国科技大学管伙食,后被派到南口管理“反动学生”。刚到南口时(1965年底),他在会上讲话还很谦虚,表示要向大家学习文化。后来管理组的其他人向他指出反动学生是专政对象,不能对他们那么客气。从此,他见到反动学生就先皱起眉以表示自己立场的坚定。
樊渝杰在领导眼中平时就是个不积极改造的,这次自然要从严批判(那时一点点小事就开批判会,目的是占住时间,不让我们想别的)。那位科技大学的“老师”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仿佛是个大人物似的。我们轮流发言,批判樊渝杰不专心改造,平时的吊儿郎当,常常复习外语(他是“一外”德语系1964年毕业生,学外语是当时最大的罪状)。最后“老师”总结,用极严厉极严肃的语调(直到如今,这个语调还响在我的耳边)一句一顿地说:“韬奋,韬奋,掏大粪!散会!”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笑。这还是当时不太荒诞的批判。当然在这种人的指导和管理下谈什么改造呢?只能是以愚昧取代知识,以野蛮代替文化。
不过,这位文化低的管理人员也有好对付的一面,因为,他管反动学生没有太多的花样。如果你给他两种方法处理反动学生之间的事情,他准选最坏的一种。只要你把那最坏的一种定得好一些就是了。例如,周末晚上,大家都想到礼堂看看电视(场内职工也在那里看)。如果你向他“请示”,晚上是学习,还是看电视,他准会说:“学习!”可是出身农民的文艺干事郭春棠(中央戏剧学院学生,河南人。据他自己说他写剧本只会写农村老太太,而且是小脚的,大脚的就写不了,难度太大)向这位管理人员“请示”时,就这样说:“老师,晚上看电视是带高凳,还是带矮凳?”“带矮凳,不要挡着职工。”于是,我们便可以轻松一晚上。真是有一弊便有一利。
改造生活中的世相
经历了“文革”和以后的种种磨难,我总觉得我们这一代人都有活得很不光彩的一面,包括我们这些从未整过别人而只是被人家整的人。因为我们面对着邪恶和冤屈,面对着真理被践踏而无动于衷。钱锺书先生在杨绛先生《干校六记》序中说:《六记》中记这记那,而最应该记的是“运动记愧”。可是什么人才觉得有愧呢?整人的英雄豪杰们,自然为自己的伟业得意扬扬,为现在不能一展其长才而恨恨不已呢!被整的人们不少已经成为疲软分子,甚至连像钱先生如此直白地提出这个问题的都不多。
“反动学生”之间的斗争也是极残酷的。有个“给出路”的幌子在鼻子尖前摇晃,就像处于磨道上驴子头前吊着的玉米,看得见,吃不着。许多人为了争夺那一点儿虚无缥缈的利益便无情地打击他人,这样不仅摧残了他人,首先是出卖了自尊,摧毁了自己。“反动学生”中的内斗有一些是针对“反动学生”中的最弱者女“反动学生”的。我们中间有两位女同学,一是北京大学生物系生化专业的羿蜀华,另一个是中国工艺美术学院的刘尧阶。不知读者是否有这样的感觉:在中国,同样的灾难,如果放在女人身上往往要她们承受更大的痛苦。
羿蜀华要比刘早到半年多。当她初到农场的第一天,高教局领导正在给反动学生开会。突然她出现了,穿着一件小碎花开领短袖衫,梳着两个小短辫,中上等身材,挎着个烧饼大的小皮包,使我感到意外与滑稽。她不声不响地坐在杨成林(电力学院学高压电的,但为人极马虎)旁边,杨是个很古板的人(起码在南口是如此),马上向相反方向挪了挪。我想这便是对她的第一个打击。因为女生只有她一个人,只能与女职工住在一起,就这一点,她就要比男同学多吃许多苦。男同学住在一起,和尚配秃子,大家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另外住集体宿舍,如打水、清扫房间、倒垃圾,在男同学那里都是大家轮流值日。而在羿蜀华那里,只有她代替职工做,职工决不会代她做。而且,那些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女职工,在“四清”和“文革”中激发的“革命情怀”正好有了一个发泄对象。她们要表现自己阶级立场的坚定时,也正需要有一个参照物。最为痛苦的是她的苦恼没有倾诉之处,环境再恶劣,男同学之间毕竟还有二三知己,彼此可以说一说,而她的苦恼呢(俄国作家契诃夫小说《苦恼》中,车夫姚纳就是没有人听他倾诉苦恼,最终只得向他驾车的马去诉说)?羿蜀华毕竟是坚强的,我很少见她哭过。
最可怕的还是同学间的流言。反动学生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而且绝大部分没有结婚,农场中女职工虽多,然而在那个年代谁肯找脑门儿上印着“反”字的人做终身伴侣呢(不过,几年当中还是发生了几件学生与职工或明或暗的恋爱事件,但都以悲剧告终)?于是,许多学生对羿蜀华的态度是复杂的。有人追求她,有人明里骂她,暗地里追她,有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是酸的,有人向她身上泼了许多污水,这也包括管理组的人。我不愿意在这里污秽自己的笔墨,我想经过了苦难的洗礼,大家都成熟了,也许会对自己的以往有点悔恨了吧。如果说同学只是制造一些流言的话,而管理组就有权力批判斗争她。有一次批她拉拢腐蚀管理组干部。这件事的真相我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鲁迅先生的话:“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阿Q正传》)在男女问题上,道貌岸然大骂女人的往往是内心最阴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