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背图》是按天干地支顺序排列的,全书共六十象。第一象为红白两环相交为甲子,卦象为乾上乾下。谶曰:“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环,周而复始。”颂曰:“自从盘古迄希夷,虎斗龙争事正奇。悟得循环天地在,试于唐后论元机。”这一象实际上是序,所暗示的是作者心目中的宇宙模式,即“周而复始”的循环论。最末一象为癸亥,卦象是坤下兑上:萃。谶曰“一阴一阳,无终无始。终者自终,始者自始。”颂曰:“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归去休。”图为二人,一前一后,后者推前者之背。此象为全书之总结,再次提出世事循环的道理,强调世事演化也未到此结束。作者自云:我已经指出世事演化的规则,并举出五十八个例证(第二象至第五十九象)其余者不必再饶舌,读者自可依此探索。应该说这些手法的运用及对天道的演说似乎“卑之无甚高论”,不值得为它多花笔墨,但其中有些图像,仔细推敲,使人迷惑。如第五十六象图为二人持长枪对阵,口吐烈火,上有飞鸟相争,序为已未,卦象为坎上坤下,比卦。谶曰:“飞者飞鸟,潜者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颂曰:“海疆万里尽云烟,上迄云霄下及泉。金母木公工幻弄,干戈未接祸连天。”如果说现在传世的《推背图》必出于李淳风固然无稽,说它是五代十国天下大乱时的作品,也未必真确。岳珂就说过:“艺祖(指宋太祖赵匡胤)即位,故诏禁谶书,惧其惑民志,以繁刑辟。然图已传数百年,民间藏本不可复收拾,有司患之。一日赵韩王以开封具狱奏,因言犯者至众,不可胜诛。上曰:‘不必多禁,正当混之耳。’乃命取旧本,自已验之外,皆紊其次而杂书之,凡为百本,使与存者并行。于是传者懵其先后,莫知其孰讹,间有存者不复验,亦弃弗藏矣。”(见《桯史》)可见,宋代所传的《推背图》早被弄乱,后世所传,绝非古本。但是现在流行本,据笔者所见最早者有清末钞本,是知它至少在清中叶即已流行。而五十六象所描绘的纯是超现代的战争,有空战“飞者非鸟”,有潜水战“潜者非鱼”,其战争取胜因素不在于兵,而在于高科技,其神妙之处,仿佛是“造化游戏”一样。其“颂”所描绘的战争的场面,其涉及范围之大,特别是“干戈未接祸连天”颇能显示未来战争的特点,清中叶以前的人能做此想象,其意识必有超前之处。
当时引起我兴趣的是第四十二象,图为一女子抱琵琶,后有一兔,傍立弓一张。谶曰:“美人自西来,朝中日渐安。长弓在地,危而不危。”颂曰:“西方女子琵琶仙,皎皎衣裳色更鲜。此时浑迹居朝市,闹乱君臣百万般。”“图说”解云:“据此象是骊姬、褒姒之流于女色乱国也。浑迹朝市,由微贱而起。是否兔象者,想是卯年。此女受嘉乐之宠光,则其破除黎老之祸可胜道哉!”此图与《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图册正册”第二图类似。第二图“只见画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也有一首诗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的“红楼梦曲子”相当于《推背图说》与第二图相应的曲子是《恨无常》。曲云:“喜繁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两者在形式上十分类似,这不是偶合。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脂砚斋”看出这与《推背图》的关系。他在批语中说:“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也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指第五回)悉借其法为女子运数之机,几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从这段脂砚斋批语中可见曹雪芹是有意借《推背图》的形式暗示书中人物命运。不过《红楼梦》只是写宫中女子一个人的命运,而《推背图》则借一位宫中女子昭示国运。
在我写《红楼梦韵文注释》的时候,有位老同学来看我。那时书在市面上还很萧条,除开放了《艳阳天》等17年的旧作外,就是一些极不景人的新著,什么《虹南战斗史》《李白与杜甫》之类。因此大家得到书,特别是不易到手的奇书还是要串换着看看。我说得到一本《推背图》,他听了十分兴奋,便诡秘地对我笑笑说:“外面在传这本书。里面写到‘旗手’。”他说的“外面”乃指当时社会上。我在远郊工作,一个月回京一次,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我想:他说的是实话吧!这时候什么书不能流传呢?特别是在高干子弟中间。而我这位同学当时正活跃于半解放、半未解放的干部子弟之中。听到他言及“旗手”江青,我的脑中马上联想到《推背图》第四十二象。我打开这页,他更兴奋了,连说道:“是她,是她。手持琵琶,自然是搞文艺的。
”那时社会上对江青满意的不多,人们从各角度去贬损她的言论很多,当然都是在家中或与二三知己说的。我也说了江青祸国殃民之类的话,谁也没在意,没有把这些当做石破天惊的反动言论。当时,他把《推背图》借走了,我再三叮嘱他不要借给他人,因为我也是向人借的。不料这位仁兄还是把此书借给了某干部子弟,他借到书后把它复制了(当时复印机还很少),又听说他竟当着“样板团”的人骂过江青,于是此事上闻,文化部长于会泳说北京有几个反革命分子在恶毒攻击江青同志。自然我也就随着这两位一并被揪了出来,放入监狱,先是拘留,1976年“四五”事件后,法院认为与天安门事件性质相近,7月26日被判有期徒刑13年,这就是我与《推背图》的故事。我想当时无论是我等小人物的信口雌黄,还是官方诸公的严肃对待,出发点虽不同,爱恶有别,但心态都差不太多,在潜意识中有着对不可知命运的期待或惶恐。
“四人帮”倒台后,我们都平反了,我对这场不虞之灾还有些怨怼。有位朋友说:“你就念万幸吧!如果在上海或其他什么地方,你早就没命了。北京毕竟是首善之区啊。”后来闻见渐多,果然如此。我的一位老同学在上海被捕就因为说了一句“反动”的话,于1971年9月被判死刑,准备“十一”以前执行,以“庆祝国庆节”(当时口号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并告知本人,剃光了头,照了相,也通知了家属。后因节前可处决的人犯太多,他便留了下来。“十一”之后,林彪倒台的消息传到上海,他算拣了一条命,后来在剑桥大学得到三一学院院士,还是中国人第一个得到这个学位的。当然这些都是题外的话了。
永难忘却的那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
1964年,时年21岁,也是当今孩子们读大学的时期,看到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真是想再从头活一回。我们大学毕业前阶级斗争的弦已经绷得很紧了,时时给人以弦断弓折之感。政治辅导员与党团学生干部日日夜夜研究阶级斗争对象,把学生分类排队,打击谁,斗争谁,团结谁,倚靠谁,壁垒日渐分明,只是秘而不宣,但又要制造出一种达摩克利斯剑已经高高悬在上方的氛围。于是那些自认为有可能被锁定为打击或斗争对象者则是惶惶不可终日,四处奔走,探听各种消息,又感觉到处有眼睛在盯着你。
毕业考试完毕,清理思想运动开始。要人人过关的,每人都要作个人检查,群众评议,清理思想领导小组最后审定。我所在的班是个一百多人的大班,平常分七个小组活动,每组十余人,每组内还派一位政治辅导员或青年教师担任指导,每个同学都在小组内作思想清理,问题少的依靠对象、团结对象放在前面,先过关。这些同学大约每人讲上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同学评议半个小时也就完了。我所在的组内华侨同学多,他们大多比较简单(因为回国才四五年),很快通过。在这中间又穿插有全系大会,这些大会多是示范报告,有的同学“清理”得好,分析透彻,便拿到系里,到全系大会上讲。
某班有位女同学,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检讨自己所受的资产阶级影响,她爱唱《外国民歌二百首》,经常从第一首(第一首是《国际歌》)唱到最末一首,可见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影响之深。又说自己羡慕资产阶级生活,在外国画报和外国电影广告上看到外国妇女的时装都要剪下收藏起来,并用各种颜色的纸张剪裁仿做。可见自己整天沉迷于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忘了革命,忘了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五项标准。她一边讲,一边哭,当时听起来很感人(现在只能为青年们所笑),受到系党总支书记的表扬,树为样板,要大家向她学习。
我在小组内排在最后,当我被轮到清理时,也想学那位女同学,照方抓药。只是她受资产阶级影响,我改成封建思想影响就成了。于是,我也讲了四个小时,从读《庄子·齐物论》说起,一直说到受陶渊明、李白诗歌中消沉没落思想的影响,缺少青年人的朝气等等。我讲完以后,个别同学认为还不错,但组长不表态,在组内旁听的政治辅导员,对于我的检查,简直是不屑一顾。一句话没说,自然不会通过,把我挂了起来。这正是清理思想运动闹得热火朝天之时。有的是政治辅导员或领导找同学谈心,批评,斥责,因人而异;有的是同学找班上党团干部,找政治辅导员,找领导,征求意见,探听口风,要求指条明路。有的人过了关,到饭馆请客,聚会,回到宿舍,又拉又唱,兴奋不已。不能过关的,有的痛哭流涕,请求谅解;有的顿足捶胸,表示忏悔。总之是热热闹闹,大多人都参与了表演。唯有我,特别冷清,没有人找,我也没有找别人,总之是被晾了起来。
过了一两天我也感觉有点不正常,仿佛是龙卷风的中心,纹丝不动,是不是酝酿着更大的风暴。夜晚睡觉,时常惊悸。有一天,去食堂吃饭,走在路上,突然有位同学,跑来对着我大哭:王学泰,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啊?赶紧去交代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大吃一惊,仿佛马上就有性命之虞!我有些发呆,机械地回答说,没想到我有什么问题呀!下午上厕所时,一位与我同宿舍比我年长的同学追到厕所悄悄对我说,陈某某(总支书记)要把你打成“反动学生”(这位同学因为我受到“留团查看”的处分,每忆此事,便感歉疚),要我赶紧想对策。我大脑一片空白。此时我只想证明我并不“反动”,于是把上大学以来的日记、笔记都交了上去,但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