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王学泰自选集·岁月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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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京华忆旧 (6)

电影院在1957年改为音乐厅,其外部变动不大,只是在内部做了适于大型音乐演出的更动,比如原来这里只演电影,舞台很小,后放得很大,几乎占了原有场地的四分之一。它成为中国第一乐团——中央乐团的驻地。它每一星期日在这里举行一次音乐会,名为“星期音乐会”,有编号,由1号直至百号(记不太清楚了,是否到百号,但九十七八号总是有的)。每号内容不同,但以外国音乐为主。声乐、器乐皆有。中央乐团著名歌唱家,如女高音刘淑芳、张丽娟(保加利亚音乐学院留学生,毕业归国,在北京音乐厅搞毕业汇报演出)、梁美珍、孙家馨,女中音罗天婵、男高音魏鸣泉、男中音魏启贤都曾在“星期音乐会”演出。“星期音乐会”往往是在星期日上午演出(是否星期六晚上也演则记不清了),九点开始,十一点半结束。我大约在这里听过一二十次,有室内乐,有个人演唱会(例如刘淑芳、张丽娟的个人独唱音乐会),更多的是独唱、重唱、合唱与演奏都有的综合性质的音乐会。

演唱的歌曲绝大多数都是当时极为流行的《外国名歌二百首》(1960年代喜欢音乐的大学生几乎人手一册)中的作品,人人会唱。音乐会常常以合唱或圆舞曲结束,有一次最后用波兰圆舞曲作压轴,台上由魏鸣泉、张丽娟、魏启贤、罗天婵领唱,台下观众都起立随着旋律拍着手,跟着唱“有位年青姑娘到草地上去草地上去了,草地上去了,草地上去了。遇见一位猎人他年青又美丽、年青又美丽、年青又美丽……”真是轻松而热烈。

有两次音乐会中给我留的印象最深,一是全场以清唱形式演唱俄国19世纪音乐家格林卡创作的歌剧《伊万·苏萨宁》为主(时间占了下半场)。这出戏是写17世纪波兰入侵俄国,俄国农民伊凡·苏萨宁把入侵者带入死亡森林的故事,后来苏萨宁被入侵者杀死。全剧共分五幕,是俄国歌剧的奠基之作,其特点是把俄国民间音乐风格融入了发源于意大利的歌剧之中。

这次演出包括了此剧序曲、剧中的重要舞曲、剧中的名曲如《没有新郎是空手到未婚妻身边》《春天的甘霖注满牧场》《朋友们,我不再悲叹》《我的黎明哦,请快来》以及最后的歌颂苏萨宁和祖国的大合唱《光荣颂》等全都有了,演出时间长达一个多小时,只是演员没有化装,没有布景,没有表演,没有舞蹈。类似中国的清唱。当时觉得很奇怪,既然排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弄完呢?现在想起来懂了,大约是本来约定是苏联专家指导排这个歌剧,后来中苏关系恶化,苏联专家走了,只好演了这个半截戏。似乎也只演过这么一次。

另一次印象深的是音乐会下半场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即合唱部分。本来交响乐是不开口的,贝多芬创造性地在第九交响乐中加入大型合唱。贝多芬用德国伟大诗人席勒《欢乐颂》中的一部分作为歌词,不仅凸现了音乐宏大气势,而且歌颂了人间欢乐,宣扬了博爱理想。当时我写下了听后的感觉:“给人一种幻觉,很像大教堂中,十字架高耸,阳光从五色玻璃上穿窗而下。那种实现了人类大爱之后,满堂欢跃的情景。”楚辞《九歌·礼魂》中的“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屈原的这些诗句所创造的气氛热烈,一片欢腾氛围与交响乐合唱部分的《欢乐颂》也十分接近。当时还写了一首小诗:“一束阳光入殿堂,女神降兮传馨香。何由四海同归日,共把鲜花荐玉浆 。”

这次演出之后不久,因为强调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西洋音乐、也包括苏联音乐都受到批判。《欢乐颂》中的“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在中国的舞台上唱这些,到了1963年以后简直被视为是大逆不道。

《欢乐颂》被批为典型的“阶级斗争熄灭论”。有人为之辩解说苏联在1936年通过新宪法时也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批判者反击说,斯大林之所以犯错误就是因为他认为阶级斗争没有了,所以才有赫鲁晓夫之类的人物出现。这些音乐作品逐渐被禁,《外国名歌二百首》被视为“坏书”。

记得我最后一次听中央乐团编号的“星期音乐会”是1963年7月31日(此后北京一连下了13天大雨,8月14日方停)。那场音乐会已经很革命了,在音乐会上不仅演唱中国革命题材的《信天游》,而且关注世界革命,演唱了《我是一个黑姑娘,我的家在黑非洲》,最后是由梁美珍领唱的大合唱瞿希贤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歌词与口号差不多。但这在1965年落实毛主席关于文艺界问题的两个“批示”时,还是受到批判。那时学校也紧张起来我听音乐日渐少了。

关于文革以前娱乐记忆保留最多是听外国歌剧,因为那时一度热衷学写旧体诗,就把看歌剧的感受作为题材,作为练习,并像古人写纪事性质的“竹枝词”那样为这些小诗作了一些注释,而这些蹩脚的旧诗注释保留下来了,就成了回忆线索。

文革前17年,中国演的外国歌剧共有四种:《茶花女》《叶甫格尼·奥涅金》《蝴蝶夫人》《货郎与小姐》。

1.关于《茶花女》

听外国歌剧也是从上大学开始的,但看《茶花女》是个例外。1957年反右斗争时,某同学对我说,唱《茶花女》的演员张权穿着演出服逛大街,人们批她是“美国女人”。这则消息引我关注不是什么“美国女人”,而是《茶花女》,因为小仲马的话剧本我读过,但不知道还有歌剧《茶花女》。刚上高中的我,还以为“歌剧”就是把原来的话剧本谱上曲就唱呢!好奇心驱使我到天桥剧场(这里是中央歌剧舞剧院的驻地)买票,看看音乐家怎么给小仲马谱曲的。不料票卖光了,买了一张三楼最末一排的退票,票价6毛,我也只好将就了。到了看戏时,才发现座位离舞台太远了,观看舞台上人物不仅“面目不清”,就连衣服的颜色也是“不辨黑白”的。旁边有位女同志时时拿起望远镜向舞台扫描,那时我还是小青年,也不好意思向她借。于是,只好眯起眼睛努力向台上张望,并静静地演唱、道白。突然我有个发现女主人公不叫玛格丽特,更名改姓,成了薇奥列塔了。其中对白与话剧差别很大。

这场戏的女主角薇奥列塔已经不是张权了。其夫音乐家莫桂薪先被划为右派,张权继而也成了右派,被赶下了首都的舞台。60年代初张权被贬到哈尔滨歌剧院,她在那里摘了右派帽子后,才回北京在音乐厅举行了一场个人演唱会,向观众表示她已经不是“敌人”可以参加演出了。那场演出我没买到票,不能一睹其风采。

上大学时,又两次看《茶花女》,买的都是一楼较好座位的票。第一次观赏,女主角是方晓天,第二场很巧是B角李晋玮。出演男主角阿尔弗莱德都是男高音李光羲,演父亲乔治·阿芒的是男中音李维渤。《茶花女》一剧最激动人心的场面是薇奥列塔与阿尔弗莱德在盛大宴会上的二重唱和众多演员随着歌声翩翩起舞,场面极其热烈,尽情展示19世纪法国巴黎社交界豪华奢靡。阿尔弗莱德的爱情打动了薇奥列塔,两人抛弃巴黎豪华,到乡间去过隐居的简朴生活。阿尔弗莱德的父亲乔治·阿芒劝儿子离开薇奥列塔,跟自己走,过正常人的生活。乔治还找了薇奥列塔,请她体谅一个老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因为他觉得儿子与薇奥列塔在一起是没前途的。薇奥列塔忍痛割断了与阿尔弗莱德关系,最后因肺病和痛苦而死。薇奥列塔临终之际阿尔弗莱德赶了回来。

当年看《茶花女》留下的记录:

《茶花女》本法国通俗小说作家大仲马之子小仲马所作话剧。传说此剧完稿后,小仲马读与其父听,大仲马为之泪流满面,遂在其所开办剧院中作开场剧演出。《茶花女》于十九世纪末传入中国,林琴南以文言首次传译,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其文笔凄艳洗练,有人拟之以《红楼梦》,倾动中国,时人有诗曰:“可怜一曲茶花恨,断尽支那荡子肠。”此歌剧为威尔第改编与谱曲,威尔第擅长写作歌剧。

①歌传倾慕酒传狂,行乐及时夜未央。狼藉杯盘人去后,朝阳如火照花窗。

②蛾眉曼睩揄流波,静听香槟醉后歌。宇内挚情君与我,千金一掷又如何。

③世事浮沤浪自翻,人生美酒在唇边。劝君一醉黄昏后,莫放夕阳与暮蝉。

④晨风穿帏入轩窗,莫报阿芒漫自伤。万籁悄然女郎去,星沉云海夜微茫。

2.关于《叶甫格尼·奥涅金》

五六十年代国内排演的几出外国歌剧都是与苏联专家有关的。那时,各行各业都向苏联学习,并都有苏联专家指导。1959年虽然中苏上层的分裂已经初显端倪,但下面根本不知道。一切还都是以苏联专家的马首是瞻,像《茶花女》这样典型的意大利剧也是苏联专家导演指导的,其实中国并非没有懂得西洋歌剧的,如张权就是美国留学的硕士生。

当然,苏联专家更熟悉本国大音乐家歌剧作品,因此60年代初差不多同时出现了中国歌剧舞剧院的《叶甫格尼·奥涅金》和中央乐团《伊万·苏萨宁》。两者区别只是前者是彩唱,演出全剧;后者是请唱,演出一部分。

《叶甫格尼·奥涅金》的女主演是郭淑珍,她是留苏生,在苏联就演过达吉亚娜,回国来演自然是驾轻就熟,只是歌词从俄文译成了中文。男主角奥涅金是男中音,由李维渤扮演,第二号男主角诗人连斯基是男高音由李光羲扮演。此剧有一场是祝贺达吉亚娜生日,在这场戏中法国一位诗人向达吉亚娜献祝词,旋律非常优美,演唱者为楼乾贵,当时他比李光羲资格老,声音较李浑厚,更大气,更好听一些。不知什么原因歌剧院很少用他(是否内定控制使用),但这段演唱,盖过全场。不少爱好西洋歌剧的大学生迷上这支歌,可惜无处寻找当时的录音了。

当年看《叶甫格尼·奥涅金》留下的记录 :

《叶甫格尼·奥涅金》本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之诗体小说,四十年代查良铮译为《欧仁·奥涅金》,乃据英文翻译。五十年代吕荧据俄文译为《叶甫格尼·奥涅金》。曾被别林斯基誉为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书中对俄罗斯乡间地主生活的描写、对人生世相凉薄的揭举,皆能入木三分,足以警动人心。相传书中女主人公达姬亚娜给男主人公奥涅金写的信,曾在俄罗斯广泛流传,为读者激赏。其中“上帝本没有赐给人幸福,习惯就是他的礼物”最为精辟。达姬亚娜婚后再遇奥涅金时,一段关于厌恶浮华喧嚣生活的倾诉,更显达姬亚娜的为人及其气质。歌剧为俄罗斯伟大音乐家柴科夫斯基所作,柴氏尚有《天鹅湖》《胡桃夹子》等名剧在中国流行。

①过眼年华旦暮身,诗人何必唱青春。一眠冰雪须长夜,莫羡人间又及晨。(诗人连斯基与奥涅金决斗,在冰雪之晨被奥涅金打死。决斗之前连斯基有咏叹调一曲——《青春,青春……》颇动人。)

②孤烛迷茫照挚情,女郎辗转泪如倾。劝君莫遗相思字,世事翻云未可凭。(咏达姬亚娜给奥涅金写信的故事。)

③十字墓头古木荫,花前犹记初逢君。纱龙笑语春阑夜,人海谁知寂寞心。(咏达姬亚娜结婚后又与奥涅金不期而遇,奥涅金向达姬亚娜求爱,达姬拒绝。)

3.关于《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演出于1958年。那时演的戏,特别是投入很多、下工夫很大排演的大戏一定是有背景的,不是导演、演员一高兴就能推出的。这个戏本是写异国婚姻的悲剧。原作是美国人,后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把它改编成歌剧。故事:19世纪末有美国海军军舰驻日本某港,有军官平克尔顿与日本下女巧巧桑(蝴蝶夫人)相恋,后军舰返国,平克尔顿情变,巧巧桑生一子,苦待平克尔顿归来。一日平克尔顿携其新欢至,蝴蝶夫人见状痛苦万分,愤而自杀。

这个故事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是美国军人对于日本善良妇女背弃与伤害,这也是美帝国主义侵略日本罪恶的一部分。那时虽未与日本建交,与日本在野党(如社会党、共产党等)往来特别热火。曾与日本社会党发表联合声明强调“美帝国主义是中日两国人民共同敌人”。共同主张美国驻军“从日本滚出去”。男主角是美国海军,自然象征着帝国主义侵略势力(实际上50年代美国在日本的驻军,那是盟国共同战胜日本的胜利成果),巧巧桑象征日本善良的人民。因此在排演这出戏中削弱了美国领事对于巧巧桑的同情和对平克尔顿的谴责,删去了平克尔顿一支咏叹调——《当我离开了家》,这是男主角的忏悔词。

李光羲演平克尔顿,李晋玮演巧巧桑,李维渤演美国领事。

当年看《蝴蝶夫人》留下的记录:

①阒寂无人大海边,西洋彼岸袅孤烟。扶桑难系龙车住,万顷波涛浪拍天。(巧巧桑思念和等待平克尔顿,在海边遥望长天,高歌《当晴朗的一天》)

②莫怨西方薄幸君,长帆一去渺难因。人生万事欺瞒里,蝴蝶何须殉梦魂。(李晋玮演的巧巧桑颇具东方女人气质,十分成功,似优于她演的薇奥列塔。)

4.关于《货郎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