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王学泰自选集·岁月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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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京华忆旧 (7)

《货郎与小姐》系苏联阿塞拜疆(现该国已经脱离苏联独立)作曲家据民间故事编写。青年阿斯克尔,青春苦闷,追求爱情,乔装货郎,卖布求偶,巧遇美女古里乔赫拉,一见钟情,友人协助,终成眷属。情节庸俗(这是当时的看法,现在看来就是个搞笑剧,一些歌词不必认真。如古里乔赫拉与阿斯克尔重唱,女主角反复唱“你要有钱我就嫁给你”),因有异国情调而大受欢迎。是时在城内到处可以听到《货郎与小姐》的曲调。

《货郎与小姐》在北京流行近一年,男主角阿斯克尔——李光羲饰——《卖布歌》传唱于北京各大学校园中。北京师范学院每到傍晚,学生宿舍灯火通明之时,常常会飘出“卖布,卖布啦……”(李光羲前两年写的文章里说,他当政协委员到上海视察,上海领导请他们吃饭,一位领导是六十年代的清华学生,一见李光羲就一只手捂着耳朵,高唱“卖布,卖布啦……”,可见这位清华生也保留着当时的记忆)高亢、优美的歌声。当时正处在困难时期,学校明令学生少念书,以保持热量,因此也不以学生唱歌、唱戏或弄些搞笑的东西为不正当行为,但到了1963年,则60年代初的学生的唱歌唱戏都成为资产阶级思想占领学生宿舍阵地的行为,而受到清算和批判。有些同学还作了检查。记得当时有的宿舍署名“开心斋”都受到批判。随便“开心”还行?遂改为“赤心斋”。待到1964年大学毕业“清理思想运动”中,再次清算这些行为时,又把这种错误的反动性提了一级,称为“帝修反”和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进攻,在宿舍阵地与无产阶级争夺青年。

那时中央歌剧院最贵的票是一元二角。我在看《货郎与小姐》时,因为提前买票,竟买到一排二号。这个剧中有一个情节是男主人公阿斯克尔走街串巷去卖布,边走边唱,一直走到台下,在一排前唱。演员与观众距离不到一米,那场观众又不多,一排空位很多,感到颇有冲击力,但看到演员李光羲面上涂的油彩,鲜色淋漓,又气息相闻,觉得非常别扭。这是看各种演出中给我留下的永难磨灭的印象。

当年看《货郎与小姐》留下的记录 :

①乍醒青春幽怨多,情思愁绪两相磨。一从卖布登台后,满城听唱货郎歌。

②歌声流丽胡舞旋,秋怨春愁散若烟。却笑诗人浑多事,有情哪尽大团圆?

续“洗澡”

《万象》2009年第二期有篇《洗澡》,记录和描写作者青少年洗澡时的种种趣事,很有意思,也激起我许多回忆。该文的标明是“提前怀旧”,看来作者比我年轻,我已经到了该怀旧的年龄了,所以这篇小文就是确确实实地“怀旧”了。

我原籍山西,生在北京;父亲则是生在山西,16岁才到北京谋生的。五六十年前的北京人嘲笑山西人说:“你们一辈子就洗三回澡:生下来一回;娶媳妇一回;死时候一回。”不过我父亲不是典型的山西人,他爱洗澡,没事儿时候就泡澡堂子,我也从小就跟着父亲到过许多澡堂子,使我也养成泡澡堂子的习惯,一直泡到老式澡堂消失了为止。

记忆中保留的最早的进澡堂的经历却不是跟父亲洗澡,而是母亲带着我去洗。那时只有三四岁,母亲常带我到北平唯一纯粹女澡堂(40年代,北平有些男澡堂带有“女部”)——润身女澡堂去洗澡。润身在大栅栏西面的李铁拐斜街,正对着石头胡同北口。那是个小巧清雅干净的澡堂,结了婚的、有些身份的妇女爱到这里来洗(很少听说未婚的姑娘到外面去洗澡的)。这个澡堂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的盆堂,小房子分为里外两半,澡盆在里间,外面是休息室。

母亲先给我洗完,帮我穿好衣服后,放我到外面跟茶房姑姑、姐姐玩(老北京对年长女性,没结婚的称姑或姐,结了婚称婶婶、大妈之类;“阿姨”之类称呼是1949年后才流行的)。那时服务业服务员,因行业不同各有称呼,如澡堂、旅店就叫“茶房”;饭馆叫“跑堂的”。润身的女茶房看来很清闲,常拿我开玩笑说:“你都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到我们女澡堂洗澡呀!”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记得四岁时要上幼稚园了,妈妈领着我在润身洗了澡,理了发,头发吹得很有型,出门就在石头胡同里的大北照相馆照了相(“大北”50年代搬到前门)。回来后在润身的大堂等候妈妈洗澡的时候,因为刚照完相,衣履俨然,这些女茶房更笑我了,这是个大男人了,以后不许登门了。我也很害臊,后来坚决不再跟母亲去洗澡了。

跟父亲去的最多的是观音寺街沂园,它在我心目中很大、很宽阔。两层楼,可容一百多人。硕大房子里除了茶房外一律都是赤身裸体,披着雪白的毛巾,熟人见了面,或抱拳或打千(旗人礼节,一腿前迈一步,一腿屈膝),显得有些滑稽。80年代初,有一次在交道口浴池洗澡,休息的时候,遇见一位“遗老”。这位“遗老”刚出池子,围着大毛巾,突然碰到他的老亲,急忙打千问好(那时还没有流行辫子戏),毛巾差点掉下。周围的人都乐,有个老服务员点着头啧啧称赞“您看,人家多边饰(好看、尺寸合适)”。

1947年、1948年、1949年这两三年中,父亲常带我来沂园洗澡。为什么偏到这里呢?因为它的对面就是娱乐场所——紫竹林舞厅。虽然叫“舞厅”,我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小戏院,正中有座小舞台,整天演杂耍。现在北京没有“杂耍”这个名目了,其实“杂耍”就是部分杂技(如变戏法、耍叉等)和加上部分曲艺(如相声、大鼓等)。常连安带领的“常家班”就在紫竹林演过相声和一些滑稽小戏,如《一碗饭》《打面缸》等。小蘑菇和他著名的讽刺日本人“强化治安运动”的节目《牙粉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耳熟能详。父亲很爱到这里玩,后来又在舞厅里入了点股,开了个小卖部,跑得更勤了,沂园仿佛成了他歇歇腿的地方。

到了沂园,父亲给我洗完澡,把我往澡堂子一放,托茶房替他看着。他就走了,或到紫竹林看杂耍,或看看小卖部的生意,或找朋友打麻将(沂园澡堂本身也有麻将室),一走就是半天。我在沂园里睡觉、或找本小人书看,中午饿了,茶房叫些外卖如包子、饺子之类来吃。因此很小我就熟悉了澡堂的气味、氛围、环境。

建国前,在北平经营洗澡业和煤炭行业的大多是河北定兴人。定兴人说话每句尾,多作上声,向上一挑,很有音乐感。澡堂子外面有人找洗澡的客人时,定兴茶房站在澡堂入口处,拉着长声喊道:“××爷,外面有人找——”“找”音高扬,很有特色,北京小孩很爱学他们说话。澡堂的茶房只管饭,没有工资,其收入,全靠小费,有时无良资本家还要七扣八扣,损人肥己。洗澡的以熟客为多,那时好的服务员(饭馆跑堂的、澡堂的茶房)能够拢住许多熟客。客人走时如果消费了8角,往往就给1元,说一声“不用找了”。负责这位客人的茶房就要操着悦耳的定兴味的京腔说:“李三爷赏一块——洗澡三毛、搓澡三毛、捏脚两毛,小费两毛——”音一落尾,不论在哪个角落干活的茶房,都要放下手中的活,挺直了腰高唱:“谢——”

“捏脚”这个行当五十年前很活跃,现在没了。那时北京人称脚癣为“脚气”,患者在澡堂用热水烫完后还觉得不解气,这就要请“捏脚”师傅来“捏”。这也是一门技术,捏脚的,垫着一块白布,在顾客十个脚趾之间捏来捏去,使患脚癣者舒服无比。准确地说要捏出血筋来,又不使脚破;解痒解得到位,但又不让顾客感到痛。当然,这治不了癣,有的还会感染扩散,下次洗澡还得去捏。有的捏上了瘾,天天洗澡,天天捏脚,一天不捏脚,就痒得无法入睡,自己把脚趾捏断了,也不管用。

男澡堂大体分盆堂和池堂。盆堂中高级一些,如往澡盆中撒些香水,休息室中有插花的,有地毯的,躺着的是席梦思床,这就称之为“官堂”或“高级官堂”。价钱自然就贵。真正的老北京即使有钱也不洗“盆堂”,更不洗“官堂”,除非招待外地来京的朋友,借洗澡的机会聊聊天。

老北京也有不少外表中式,内装修西式的院落(东城一带尤多)。这种房子有自备锅炉,也有暖气、浴室,一年四季在家里也能洗澡,但主人如果是北京人(如京剧名角)还要去澡堂子,去泡大池子。为什么?就是追求大池子的氛围,这不是小小的“盆堂”能够提供的。大池子中水气弥漫,与现在的桑拿类似,一进池堂,通体温暖,毛孔贲张,一会儿就会汗津津的了;盆堂要造成这种氛围,需要在澡盆放满热水并等上半个小时以后。而且小小的盆堂浴室中,水气弥漫的效果形成之后,又显得憋气了,不如大池子舒服。其二,池子水多宽大,洗浴者入池之后,可以将全身放松,腿可以不打弯儿地任意伸直,这才叫“泡”。像我这样一米八的身材,在盆堂中是伸不直腿的,腿都伸不直,哪会有“泡”的感觉?更不会有全身放松的感觉。其三,池堂里屋顶高,顶子中间往往作穹庐状,一律玻璃覆盖,显得宽绰敞亮,躺在池子里,望着池中水气徐徐上升,从高高的玻璃天窗中溢出,感到外面清新空气不断进入,十分惬意。这些都不是盆堂能取代的。因此,说起老北京泡澡是不包括洗盆浴的。

去澡堂洗澡对于老北京来说不仅是卫生的需要,更是一种娱乐,还是精神上的休憩、享受。池堂中按照水的温度,分三类池子,即温、热、烫。一般人特别是年轻人、小孩都在温池洗,温池是“洗”的地方,热池和烫池才是“泡”的地方,敢到热池的多属中年以上、感觉稍稍迟钝一些的人;到烫池的除了三天两头泡澡的老者外,很少有人敢问津。我上中学以后,因为学校里有淋浴,平时洗澡我用极热和冷水交换着冲,所以,去澡堂泡澡时,敢下热池。有一年冬天,外面极冷,进了池子,我想冒险泡一下烫池。

下烫池之前,先用烫池里的水往身上撩一撩,适应一下,然后吸一口气,用脚试着慢慢下去,待到水没胸以后,双肘搭在两旁池子边沿上,腿轻轻浮起,别动,也可憋着气,尽量让体温把肢体周围的热水变凉一些,身体不动也就是不使肢体与更多烫水接触,一分钟后就不会烫的感觉了。数分钟后,跃出水来,全身赤红,直感是血液流速加快,皮肤稍稍有点针刺似的微痛,舒服至极。就感觉来说,泡烫池与游冬泳非常接近,人对冷热的感觉是近似的。敢洗热池、烫池的人很少,水也清亮干净,在这里泡上三五分钟,人身体上和精神上拘挛紧张都舒解了,此时人们最渴望的就是表达了。我想,表达欲大约是动物果腹之后,最重要的欲望了,人也不例外。澡堂子里的表达就是唱,就是引吭高歌。不知道现在人们在洗浴中心唱什么,在我的洗澡史中听得最多的就是唱戏,唱京剧。

清末以来,京剧在京城红火了一百多年,清末民初正是高潮,北京人谁都会哼哼两句。澡堂子就是这些戏迷一展长才的地方。特别是中年以上的人士,在池子里一泡舒服了,马上就会放开喉咙:“一马离了西凉界——”“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仿佛现在青年人去歌厅唱卡拉OK,谁也不怯场,而且是万籁争鸣,谁也盖不过谁,但又不显得讨厌。不唱的卧在池子里眯着眼、静静听着。有唱得好的,说不定还会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好”“再来一段”。唱得好的,人称“池子红”。唱的大多是外行爱好者,京剧演员自然也是澡堂的常客,特别是下了夜戏(50年代以前,北京戏院一般是下午五点多钟开锣,唱到夜里十一二点,压轴的都是挑班的名角,他们卸了妆,吃点夜宵,天也快亮了),澡堂也开门早(“金鸡未叫汤先热, 红日初升客满堂”嘛),他们往往是头班客,洗第一和(音“或”)水。他们不唱,是听众,一是歇息,一是细细品味受众对他们从事行业的热爱。池子里的人们大多是唱老生、黑头、铜锤过瘾,很少有借唱青衣花旦来溜嗓子的,可能不太适宜吧。

洗澡除了泡之外就是“搓”,也就是“搓背”“搓澡”。可惜我这个人一生不习惯别人伺候,特别涉及肢体的伺候。除了与同学朋友一块出去洗澡互相搓搓背外,几乎没有享受过搓澡工的搓澡。说“几乎”是表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洗澡,在他懒得给我洗的时候,可能请搓澡工搓过,可是因为太小,已经不记得那时的感受了。小孩子皮肤嫩,体能旺盛,对外界的揉搓不会有太多的舒服感。中年以上人,才会欣赏搓澡。因为他们筋骨日渐老化,皮肤上代谢出的细胞也多,搓澡工熟练的技艺和给你带来的快感绝不亚于一位按摩师。搓完之后,像出锅的大虾,全身通红,坐凳的下面,皮屑尘垢一片,仿佛在与肮脏告别。东坡曾坦荡地说“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他指的是精神上的。不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我们这一代没有资格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