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王学泰自选集·岁月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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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老北京的幽默 (1)

说起来大约有二十年了,八十年代中,做古典文学的编辑,每天沉浸在大量来稿中,昏头昏脑看了一天稿子后往往想读点儿文学作品轻松一下。我所在的文学所图书馆有个“港台部”收有几万册港台书,以台湾文学著作居多。台湾文学的各种体裁中,我以为散文为最优,其中柏杨、李敖和几位老北平作家如齐如山、唐鲁孙、夏元瑜等各有特色。齐、唐二先生的散文大陆近年都有出版,他们的作品都以写大陆旧事为主,从内容到写法都与大陆作家不同,有点“北平梦华录”的味道,使人耳目一新,受到读者的欢迎。夏元瑜先生虽与唐鲁孙先生是好朋友,他的散文虽有怀旧成分,但大多篇章还是以写台湾情事为主,其特点是以老北平人教养、心态来写,别有风味,大陆人、特别是北京人读来倍感亲切。

夏元瑜文章特点是“一读就懂”,一懂就笑,很宜于人们放松时读,可惜当时我们文学所图书馆的港台书库仅有他《弘扬饭统》《生花笔》等少量几本,不过其中也有许多令人喷饭的文章。例如《大兴水利》就是如此。侯宝林先生的名作《戏剧与方言》中有“论戏剧与水利的关系”的噱头,而夏先生这篇可以说是《论水利与食品业的关系》,文中更是笑料迭出。开头还是一本正经地讲中国古代水利,从大禹讲到都江堰的李冰及其子李二郎,由此扯到二郎神杨戬,再一转说到当今“水利工程”的发扬,“注水牛肉”“注水鸡肉”大行其道。连制造罐头都要“以水为本”,除了少量的“猪骨头、老牛肉、退休的老来亨鸡、不幸幼年夭折的水果”外,都是水。

我常想干干此业(罐头业)。商标已经想好了。以“永”字为记。因为永字的字形正是水,只有一小点东西。正合乎罐头的原则。美国人就笨多了,一个哈姆——洋火腿——罐头竟紧紧地塞了一大块肉,滴水皆无。可见洋人对“水利”的利用不如我们远甚了。

中国人真聪明,对于水利之道,除了便利交通、水力发电、灌溉农田、培养鱼类……古老用途之外,又发明出灌牛、灌鸡等等的主意来,所以水利之道在中国也特别兴盛。这叫“以水变肉”的不二法门……

这个“永”字商标的奇想,真堪令读者绝倒。即使现在想起来也不免发笑。可作个好的相声“包袱”用。这是我与夏元瑜先生著作结缘之始,后来与研究港台文学的同道和从事出版同仁多次谈到这位老先生。这次在大陆出版《夏元瑜幽默作品精选》搜罗了夏元瑜先生70%以上的作品,我想会给读者带来许多快乐和教益。

从“老盖仙”说起

夏元瑜这个名字在大陆还是陌生的,而台湾几乎是家喻户晓。2003年社科院组织与台湾一些学者对谈“关公”作为文化和文学形象的意义,会下我曾向一位台湾老人问起“夏元瑜先生”,他带有些惋惜口吻说“老盖仙走了”。

老盖仙是夏先生自称,无论作文还是主持节目都自称“盖仙”。“盖”是台湾俗语,夏先生自己曾解释说:

“盖”,这字大概起源于本省,以前在大陆上没听说过。盖字的意义是能言善道,多少也有一点宣传不实在之事的成分。与“吹牛”的吹不同,吹者从无说成有,假的成分很多。为人在世,盖则可以,吹则不可。

《谈话的技术》

看来“盖”有点类似大陆常语“侃”。“盖仙”应是善盖而带有仙气者也。

“老盖仙”也有出处,本是台湾六十年代以来武侠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例如古龙的《那一剑的风情》其中有怪侠“老盖仙”。他自称“老夫本来就已名列仙班,已经一甲子不食人间烟火,专以百草为生”。在别人眼中,他老人家则是“一位身材本来应该很高,但经过岁月的折磨,现在已经像虾米一样萎缩伛偻,头发已经开始泛白,脸上已充满了岁月无情的痕迹的人”,手里拿着一把三弦。

夏元瑜先生以“老盖仙”戏称自己,有自嘲,也有自负。因为这个绰号通俗好懂,很快被大家接受和喜爱。因此,夏先生虽是退休后才开始写作和偶尔游戏于荧屏,但在很短时间内便声名鹊起,大红大紫,为广大民众所知所热爱。

夏元瑜出生于北京(1909—1995),毕业于北平(1927年后,国民党定都南京,北京遂称北平)师大附中、北平师范大学生物系(北师大生物系,建系早、设备完善是全国最好的)。毕业后赴日本九州大学和东京帝国大学深造,归国后则在北平西郊“万牲园”(即今北京动物园)任园长。1947年在台湾新竹任检验局分局长一年,后遂以制造动物标本和有关生物教学的教具为业。其所制作的标本,从昆虫到大象,无不栩栩如生,享誉台湾。60岁(1969)退休后移家台北,在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影剧系教授舞台语言,并在美术系指导有关动物的绘画。时在电视台做主持人,受到观众的欢迎,曾获参与金鼎奖有功人员奖。从1975年起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主持“古往今来”专栏,撰写了大量传播知识和弘扬文明的幽默散文,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陆续出版散文集十余本,十分畅销。1995年8月1日,遽归道山,享寿86岁。

夏先生前四十年基本上生活在北京,后四十多年生活在台湾,赴台时他的思想人格和知识体系已经形成,他在台湾的成功可以说是老北京文化在异地的成就。夏先生曾自嘲地说:

不过,我倒有个心愿,我一辈子善盖,盖不可令人讨厌,要让人欢迎,于是没钱时借得到钱,该还债时躲得了债,利莫大焉。

这里用的台湾俗词——“盖”字,也带有老北京的风格,夏元瑜的能“盖”就是北京的“能说”“能侃”。老北京的“说”和“侃”都带有帝京的特有的风趣和幽默。老盖仙的“盖”也是这样。因此可以说夏元瑜的作品是老北京文化在台湾的延伸。

老盖仙的作品

夏先生的主要作品就是散文随笔,最初读夏元瑜是抱着了解老北京的态度去读的。台湾这类作品不少,大多是大陆迁台人士写的。这些人随着年华老去,思乡情绪越来越炽,特别是从老北平迁台的,七百年旧京帝都所积累昔日风华常常萦绕于怀,写作和阅读这类作品成为一种排遣,后来渐成风气。台湾文学批评家王德威先生说:

1949年前后,上百万的军民曾随国民党政府播迁来台。他们背井离乡,常怀故园之思。到了70年代,当令的政治论述已由彼岸过渡到此岸,怀乡者的热情也似乎因为时移事往,而渐渐由浓转淡。唐鲁孙和他的北平知交却在此时异军突起,就不能不令人另眼看待。离开北平二十多年了,这些作家渐渐老去,他们立意要记下所思所怀,自是人情之长。而相对的,他们心中的北平印象非但不曾褪色,反而益发鲜明活泼起来。

早在50年代就有旧派学者和文人齐如山先生就写过大量的这类作品,说北平旧事,到了70年代更盛。

北京(或北平)叙事是台湾及海外文学的一个小传统。70年代,唐鲁孙以一系列追怀古都饮食风情的文字引起广大回响。一时之间,像是号称“老盖仙”的夏元瑜、名报人及小说家陈纪滢、学界耆宿梁实秋以及后来以《喜乐画北平》见知的喜乐、小民夫妇等,都曾与唐相互唱和。透过他们的文字,旧京的风华仿佛又熠熠生辉起来。

这些作者所烘托的北平知情守礼,韵味悠远醇厚。在他们笔下,同仁堂、瑞蚨祥这些老字号总让客人宾至如归;杨小楼、梅兰芳、程砚秋、小翠花、马连良、金少山……多少角儿,名噪一时。城里的节庆喜丧永远有规有矩,从出生的洗三抓周到大去的送殡出殃,都有讲究。尤其饮食,热豆汁、涮羊肉、茯苓饼、奶酪、灌肠、炒肝儿,冬天夜半叫卖的冻梨、心里美……求之他处,何可复得?当然,遍布城内外的古迹名刹,宫殿园林,千万的胡同人家,还有那一大圈城墙,更是老北京安身立命的所在。这里曾是六百年的帝都,一景一物,都有它的来头。

《梦回北京——读张北海的〈侠隐〉》

虽然,夏元瑜也有与两宋的《东京梦华录》《梦梁录》《武林旧事》等一类内容的作品,也就是追怀旧京之作,但他自己也说:“我从前也写点回忆故乡的小文,自从一看了他(指唐鲁孙)的文章后,立刻改行,绝不再提往事,因为自愧不如,趁早藏拙。”由于唐鲁孙是世家子弟,数代富贵,阅历极丰富,足迹遍中国,这些非一般人所能及。他记性又好,退休之后才开始写作,厚积薄发,笔下北平旧事、宫中习俗都可以当做史料用。夏先生有自知之明,他的笔触伸向更为广阔的领域。

1.动物的千姿百态

现代意义的生物学是从西方传入的。夏先生是属于中国的第一、二代的动物学家。他不仅有丰富的动物学的知识,而且他如同熟练的手工工人,会操作,而且能制作第一流标本。他自幼热爱动物,自称生下来时,第一眼看的是收生婆,第二眼是妈妈,第三眼就是家中的小狗——小黄了。

那时家里还有匹马,我一会走路就惦着拿胡萝卜上马号(厩)去喂马。不知为什么,见了各种动物全爱得不得了,如按佛教轮回之说,上辈子一定是山中走兽转世来的。也许是真的,否则怎么会活到现在年纪一把,老妻还常说我不懂人事呢!

《我爱动物,动物也爱我》

对动物有如此的爱心,再加上丰富的动物学知识和实践,可以说描写动物是夏先生的长项。他笔下的动物世界是千姿百态的,是极其可爱的,不仅温良驯顺、欢蹦乱跳的小猫、小狗,趣味盎然的猴子,就是老虎、狮子、豹等凶猛的食肉类动物也是平和温婉,是能与人沟通与和善相处的。文中有篇《鸦友》文笔明畅,感染力强,富于人文精神,真可以入中小学课本。它写老北平人与乌鸦之间的故事,文中的乌鸦也顾念友情,也懂得念旧,分离之后还记得回来看望作者,非常温情。人们一般不喜欢乌鸦的呱呱叫声,认为不吉利,但夏先生笔下的乌鸦是通人性的,可与人作平等地交流。

这些篇章不仅传播了有关动物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告诉读者如何正确地对待动物。作者介绍了古人是怎样看待动物的,更多还是从现代动物学角度将动物学知识普及给读者。在电视上我们常常看到动物园饲养员把手指塞入老虎口中,由它任意啃咬,非常悬心,生怕虎狮一发威,把饲养员的手指咬下来,其实不然。《豹友》一文中说:“猛兽的上下二列门齿,全很细小,而且不能密接,狮、虎全是如此,所以如用门牙根本咬不断手指头,而且他跟你无仇无怨,凭什么会咬你?”猛兽的臼齿却很厉害,咬合力度很大,如果咬到手立断。人接触猛兽时,不能把手放在臼齿之上。这些科学知识随处皆是,读来很有趣。

又如,人们养宠物为什么多喜欢养狗,原因很多,夏先生在《幽默的感受》中谈到的一点也很重要,就是狗会笑:

世界上会笑的动物不多,只有人类和狗科的兽类,左右口角旁有笑肌。猩猩虽颇多似人的地方,可是不会笑,既无笑肌,想必心中也绝不会觉着有什么事情值得可笑的。狗和狼虽有笑肌,也不是用来欣赏幽默的,而是用于彼此游戏,或是欢迎主人回来。我家的狗禄禄和妞妞一见我回家就轻启黑唇,莞尔欢迎。表示它们的愉快,口虽不能言,脸上却充分表示:“你这老小子怎么混到这会才回来!”

这是我们经常接触到或看到的现象,但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读到这些真有豁然开朗之感。这类文章在传播知识的同时,还宣传博爱精神。作者在《鸦友》最后郑重地说:

笔者——老盖仙夏氏——平常为文虽不免有点盖性,可是言及动物决不乱盖,实话实说,以广爱物之意。

夏先生批评传统文化中对动物漠然的态度,人们对动物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能不能吃”?对身体能不能“补”?是“温补”还是“清补”?总之是围绕着口腹转。把所有的动物都视为入口之物,这种态度在其他文化中是不常见的。

2.谈文论史说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