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王学泰自选集·江湖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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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小说教:审视传统文化的另一个视角 (3)

第三点就是帮派意识非常强。游民要取得自己的生存和发展,必须跟他同命运的人结合起来,只要结合起来,他们互相的依附性就非常强,这典型的结合就是“桃园三结义”。游民的向心力非常强,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生存就取决于他们的凝聚力强不强,就是什么事情都以此为依归,所以他们只讲利益,不讲是非。只讲敌我,不讲是非。《水浒传》中,凡是梁山做的一切全都对,但是其他的山头做的,比如方腊他就不对,他就是贼。崔道成和那些人做的也是贼。

第四个特点,因为游民是从宗法社会中出来的,我们宗法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宗法人,他有角色意识,你是父亲,就要承担父亲的这种角色的责任。是儿子,就得承担儿子的这种角色的责任。

但是游民,他从宗法社会中出来了,有的甚至什么也没有,所以说,儒家所构造的社会意识、文明规范,在游民那里被冲垮了,或者被冲淡了。当求生存成为第一要义的时候,人性中的“恶”就被充分地调动出来了。那种因为追求赤裸裸的“利”所表现出来的野蛮往往是不加掩饰的。游民在脱离了宗法网络的同时,也脱离了宗法制度下所形成的文明。这些在《水浒传》中有十分鲜明的表现,例如对金钱财物的追求和所表现出来的野蛮残酷,和对女人的敌视等等。中国传统文化中本来就存在着轻视规范的一面,但是在游民中把这种非规范性推到了极端。这是我们讲的游民思想意识问题。

我们再讲最后的问题,即游民的社会化和社会的游民化。传统文艺作品有很强的传承性,而且通俗文艺作品有相当多的部分是江湖艺人创作和演出的,因此这些游民观念在许多通俗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像《水浒传》和“三国”,比如《说唐》系列,后来有“东西汉”的故事什么等等一系列的。

所以说民间受的影响很大。像“天地会”的入门诗,一开始就说“桃园结义三炷香,有情有义是宋江”,这个影响非常明显。不仅游民受到通俗文艺作品的影响,其他一些不是游民的社会群体,由于通俗文艺作品的普及,和游民群体在社会震荡中的“发迹变泰”,引起了他们的羡慕,所以说,就是不是游民的人也往往有游民思想,这个问题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

鲁迅写了一个阿Q,这个阿Q到底哪个阶级的典型呢?过去争论很多,有的人说贫农、雇农,有的人说革命,有的人说不革命,实际上阿Q就是一个典型的游民。他没有宗法,这是第一性。他没有稳定的收入,甚至连固定的居处也没有,他游荡于城镇之间。

但是阿Q精神却有国民性,这就说明,一个游民思想,可能被其他阶层的人所接受。这就导致了不仅仅是他在游民社会化过程当中倚靠通俗文学作品,而且整个社会在演进中,也受到通俗文学作品影响,我称之为社会的游民化过程。这一点在近代的社会运动中,比如“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直到“辛亥革命”都可以看到通俗文艺作品在这些运动中打上的印记。

主持人:感谢王学泰先生是从历史的缘由讲起,给我们讲述了游民的问题,我想问您一个问题,那在当今的中国社会,这种游民文化是不是还存在?它主要影响到哪些方面,特别是在最近吧,中国社会也是经历一个很巨大的转型,很多人都从原有的那种旧有的体制当中逐渐地走了出来,走向社会。那么这个变化又会对游民文化反过来产生什么影响呢?

王学泰:我们过去的单位制度跟宗法制度有某种类似之处,这是应该我们引起关注的问题。大家想一想,你在单位的时候,单位对你既保护,也控制。长期地在单位生活,致使个性萎缩了,社会追求能力弱化了。大家都吃这种大锅饭,都在混日子。但是在经济和社会发展过程中,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单位解体,你下岗、内退了,当你要自己面对社会的时候,你就会感到恐惧,为什么呢?是单位制度把人应有的进取精神给磨掉了。但是当然,我说单位并不是宗法制度,因为单位不是靠血缘关系组织起来的,但是我说它有某种类似之处。所以我感觉到当要自己面对社会时候,要有心理准备。

当今社会毕竟跟古代社会不同了,应该为每一个面对社会的人、社会应该为他提供制度性的保证,包括医疗、养老以及福利保证等等。古代社会遇到游民问题,它是没有办法的。因为那时的统治者对游民的态度就只有一种办法叫“驱游民”,“驱游民”是什么?就是把从土地、宗法游离出游民再赶回到土地上去。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就是说赶不回去了。为此他们设计了一些强制性措施,有些只能解决于一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当游民多到驱赶不动,接下去就是社会大乱了。刚才我讲,中国古代是50年一小乱,200年一大乱。在大乱过程中淘汰了大量的人口,历史上最高的能淘汰90%以上的人口(如东汉到西晋统一),一般也要淘汰40%、50%的人口。此时每个人又有一块小的土地了,人们也盼望“真龙天子”出世,重建小农制度,重建宗法制度,这就开始一个新的朝代,再开始一个新的一轮。所以中国两千年长期以来,中国走不出这种一治一乱的怪圈。

提问1:我想请问一下,就是您说,您对于中国游民的定义,就是指脱离了宗法的体系网络,然后在通俗作品的指导之下,在中国活着的那些人们。那么我想请问,您认为现在我们中国还有游民吗?而且如果有的话,是不是像我们这些现在靠自己能力奋斗的,自己在社会上,就是靠自己能力生存,而没有宗法保护网的人都叫做游民?就是对于现在来说,我不太明白我们现在这个阶段的游民定义是什么?谢谢。

王学泰:第一,我说的这是近代社会以前的问题,它的前提是宗法社会。宗法社会中指脱离了宗法网络的人叫做游民,历代全都有游民。但形成群体,开始于宋代。如果你看过宋代有一幅著名的图画叫《清明上河图》,那里画了很多这样的人,比如拉纤的,算命的,都是那类人,他们生活没有保证。当时民谣有“要想富,赶着行在卖酒醋”,“行在”,就是皇帝在哪,哪就叫“行在”。“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就是说宋代游民,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必须做一些非法活动。宋代有两类故事,一个叫“发迹变泰”,一个叫“朴刀杆棒”。“发迹变泰”就是游民的理想。从很低的阶层,突然一下升到又富、又贵的地步。“朴刀杆棒”就是游民奋斗的这种武器,非常低劣的。

宋代对武器是控制的,所谓“朴刀”就是又能够种地,又能够防身的一种“刀”,它既是农具,又是武器,因此禁绝不了。这两类故事实际上就是写游民生活的。现在社会不同了。第一是工商业发展起来了,服务业发展了,可以容纳从土地上流离出来的“多余的人口”。另外我们建立的是法制社会,是公民社会。这个社会,这个制度,应该对每个人都提供保障的。它跟古代中国不同,那时社会对每个人不提供保障。只有宗族、家族对其成员才有所顾念。游民脱离宗法之后便失去了那点温情和顾念。古今社会不同,因此不能用现代社会的人员的流动与古代游民做简单的类比,这是我的一个基本看法。当然,你说现在社会有的地方跟过去很相像,任何时代要找出一两点很相像的地方都是非常多的。

主持人:好,谢谢您。

提问2:王先生,您好。就您刚才所说的,游民一般会结成一种帮派关系,然而这种帮派关系,结成这种帮派关系之后,你仍然称之为游民,也就说,这种帮派关系是区别于一般的宗法关系的。那他们之间的区别何在呢?

王学泰:区别很简单,就是说,宗法有血缘关系,帮派关系那是仿宗法,它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跟自己相同命运的人结合起来。所以说按照宗法中的兄弟关系组织起来。而在部队中更多的是用父子关系,主帅,是收很多义子,像沙陀人李克用,就收养了很多义子。因为他们上下有一个年龄的差别,还有一个尊卑的差别。五代十国战乱时期,结拜兄弟、收养义子是个很普遍的现象。那时没有新的组织方法,所以当人们需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模仿血缘关系组织起来。

提问3:王教授您好,我不知道我这个问题是不是荒唐。您说就是历代农民起义都有游民作为领袖或代表,我想起来“太平天国运动”,他们之前是不是作为游民,之后,他们又重新建立一个政权,这时候他们是否可以称为游民?他们那个宗法制度,是不是说,他们重新建立了一个制度?他们这个宗法制度是不是变化的?

王学泰:因为这个建立政权之后,就有一个过渡状态。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里我写到,最初的游民组合,是比较平等的。当打天下还没夺取天下的时候,是领袖与弟兄之间比较平等的。游民的头,他们就叫“大哥”,而且“哥不大,弟不小”。大哥带领着人民起来,当他在组织群众、动员群众、呼朋引类,都强调“跟大哥走”。以期把这种非血缘关系群众组织起来,一起打天下坐天下。但是等到了事业有成,组织起来的团体渐成气候之时,也一定会按照传统的皇权专制体制,把团体的人群分为三六九等。《水浒传》中到了108将排座次之时宋江曾说:“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今者上天显应,合当聚义。将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有天罡、地煞,谁先谁后,大小有别,贵贱有等。真正打下天下了,建立朝廷,那就是另一个王朝。“太平天国”也是这样,当组织一强大起来,就要尊卑有序了,天国兄弟之间差别也是如隔云天了。

主持人:好,非常感谢王学泰先生和我们同学所做的交流。最后呢,我想请您用几句简单的话来结束您今天的演讲。

王学泰:游民问题不仅是个社会问题,更重要的还是个文化问题。

主持人:好,谢谢王先生。其实游民问题,可能在中国由来以久了,只不过以前,大家没有太多地去关注它,所以今天也特别感谢王先生给我们所作的这个演讲,让我们对游民问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知道它不仅是社会问题,还是文化问题,而且可能会对我们这个社会当中不同的阶层都会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