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也有玩心大起的时候,会在那人转身离去时,随意的一个翻身,锦被掉落,那人回身,复又为他掖好锦被;在那人再次转身之际,他复又一个随意的踢腿,锦被散落塌下,那人复又回身,为他掖好锦被,于他床榻边默坐许久,直至,确定,他再也不会踢被,方才安心离去。
心在那些的寒夜,一次又一次的,被烘得暖暖的。
在练剑后歇息的午后,那人似喃喃自语的道:“母妃笑容愈来愈少了,真是期待母妃每一日都是开心的。”
他正半依柱子,眯眼打盹,闻言,微微睁开双眸,看向那人的侧影,象牙瓷的肤色,微翘的下巴,优美的脖颈,平持的剑刃寒光潋滟,映射着那人微微担忧又期待的笑颜。
其时,景妃心有郁结,终日落落寡欢,纵使一朝帝王散尽所有,终是难开妃颜。
嫁于一朝帝王,后宫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又有爱子相伴身侧,原是天底下最该知足的女人,却是因心有隐情,终是难忘少时恋过的男子,而那男子,终其一生,不曾间断过对她的深爱。只是造化弄人,此一生,只是落得皇嫂与叔子的人伦。如何,不心有郁结?如何,不落落寡欢?
那人回头来,看他,他忙瞥开视线,只听那人笑着问他:“麟,你期待的是什么呢?告诉哥哥,哥哥帮你实现。”
他不语,只是捡起地上的利剑,专心练习剑法。
每一日,都这般的走过,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呢?剑芒环身,他微微撇唇,心有不屑。
但是,又好似,也非不是没有期待。期待着,每一个深夜的到来。期待着,那短暂的瞬间,那时,夜即便再清冷,萦绕满怀的,是那样温暖,那样清爽的气息。
如果自始至终,不曾被给予,不曾领受过那些的温暖,不曾被那人柔韧的手给握住,那么,他这一辈子,也便是这么罢了!
但是……
但是啊!
凤帝凝思的双眸微微一黯,右手探进锦被内,执起魔魅的手,轻轻的摩挲又摩挲。这双手,即便握了二十多年的剑,即便以暗探首领身份屡次出入地境、出生入死、风刀霜剑十几载光阴,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绵软、柔和,依然还是,记忆里的那双牵住他的手,除了,手形大了,十指愈发的修长了。
上一次,两手相握,抚触过那人掌心的温暖,是在何时?
是那样一年,他与那人十岁的年纪。
那一年的皇城,纵使是漠北一年中最为炎热的盛夏,天地间,白茫一片,宫内,缟素白幡,哀乐不绝。
一朝帝王,不吃亦是不喝,只是,守着一棺灵柩,大哀至深处,是无言无波的淡然。
棺内,那个女子,面目如画,红妆盛裹,手捧玉如意,颊含笑痕,是活着时,从未有过的美丽。
他远远的看着,浮沉于世的沉痛,与他无关。
心里也只是嗤笑,一朝帝王的宝座,竟是这般,以那棺中女子的性命,从那手握重病、雄踞关中的王爷口中求得。
哀哀哭泣的人群里,没有那人的身影,他寻了整个皇宫,最后,日落时,竟是在冷宫寻得,那人坐在他曾经睡过的冷宫冷榻上,不言不语,无悲无痛。
那人瞧得他进去,直直的抬眼看他,许久,问他:“我再也见不到母妃了,是不是?”
他看着那人平静的表情,心底微微漾起酸楚,只是默默的看着那人,也只是,默默的看着那人。
“婆婆说,那是母妃的选择,母妃不是薨了,是功德圆满,所以,母妃唇角含笑,是我期待了好久的笑。”那人仰起脸颊看他,道,“麟,你不知道,那个笑容,真的很美,甚至是,比起我期待的,还要美。”
他的脚底好似生了根,只是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那人,听着那人微含笑意的嗓音。是哪里不一样了呢?心底,莫名的,涌起不安,泛上恐惧……是多么奇怪的感觉。
“麟,你怎么不说话?”那人皱眉,旋即,皱起鼻子,“麟,你来寻我,便是要安慰我,是不是?麟,麟,……”
那人连连喊了他几声,终是,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湿了象牙瓷的脸庞,湿了身上缟素。
心,只是需要一个瞬间,只是需要那人的一滴泪水,便是揪裂的疼痛,是谁,伸出了手来,狠狠的捏住了他的心,捏得死碎死碎。
他飞奔上前,在自己还未察觉之前,已是伸开了双臂,紧紧的搂住了冷榻上的那人,紧紧的,搂住。
那一晚,乏人问津的冷宫,那人在他眼前,在他怀里,撕心裂肺的低声哭泣,哭着,一遍又一遍的说:“麟,母妃走了……母妃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那一刻,他看着那人哭泣的脸庞,忽然就信了那人的理论,他们,是骨肉至亲,所以,那人疼着,他也跟着痛着。
那人人生最初的伤痛,有他陪着!幸好,有他陪着!
尽管,什么也不说,只是第一次,主动的,紧紧的握住那人的手,心里,已是承诺,此生,伤也好,痛也好,总有他陪着,一起走过。
多年后,夜深人静,脱去一身龙袍,总是会想起那一晚,哭累的那人,趴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他一动也是不敢动,生怕惊醒了那人,只是睁着双眼,握着那人的手,看着冷宫的破窗,直至天明,那人醒了,他的肩头麻了,双脚亦是麻了。
其实,只要有那人在身边,吃多少苦,都是甘之如饴,何况,也只是身子发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