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鸦雀无声,人人面面相觑。阿术又说:“如果有人自忖做到其中两条,我便收回先前的话。”但听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环顾众人道:“汉人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宋人,就该不拘成法。功劳都是往日立下的,你们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了败仗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一样年纪,我立下的功劳就比你们少吗?”
众将沉默不语。伯颜浓眉拧起,忽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一转眼,朗声道,“梁萧听令!”梁萧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领钦察军万夫长之职,如果率领有方、战功够大,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梁萧性情执拗,众人群起反对,激起了他一腔傲气,当下一拱手,大剌剌应了。
伯颜沉默一时,又说:“如今宋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予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说:“扎马鲁丁,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以后,也没有制造过。但据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顷刻摧毁。”
伯颜皱眉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摇了摇头,说道:“这件武器,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皱眉沉思。
梁萧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破解之法。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伯颜双眉一展,沉声道:“你说!”梁萧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觉我们攻打一城的时候,实则是与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梁萧道:“不错,两城宋军通过浮桥相为救援。常言说得好:杀得死死一头猛虎,打不倒两头病牛。”伯颜点头道:“你初来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宋军防守严密,没能得手。”梁萧道:“水军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皱眉道:“说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么远,又不被宋人发觉?”阿里海牙沉吟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大元帅,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笑道:“你是说革囊跨江?我明白了!你和刘整试试吧。”梁萧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了些治军经武的事务,方命各人下去。梁萧乘马回营,才出辕门,就听有人道:“梁萧站住。”梁萧回头一看,兰娅驰着马,怒冲冲奔来,梁萧大皱眉头。兰娅在他身前勒住马,神色气恼,大声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梁萧奇道:“我怎么瞧不起人?”兰娅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
梁萧冷冷道:“我说话直了些,但想来也没甚了不起。”兰娅柳眉倒立,粉面涨红,怒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梁萧笑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轻哼一声,道:“那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但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吗?会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梁萧听得微微皱眉,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其他均没听过。迟疑一下,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兰娅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都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纳速拉丁卓绝的智慧像烈风一般传遍全世界,而你,不过是元朝皇帝的一个奴才罢了。”
纳速拉丁是当世最伟大的伊斯兰贤哲,兰娅对其尊重备至,决不容人轻慢,气愤中口不择言,说得十分刻薄。梁萧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左手握紧。兰娅见他面孔血红,目光凌厉,心中微觉害怕,但事关老师尊严,决不退缩,大声道:“你除了打仗杀人,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萧一怔,想起日间之事,微觉愧疚,慢慢松开拳头,说道:“你是回回星学者?”兰娅道:“是又怎样?”梁萧道:“听说你们精通数学,能设计巧妙的机关,知道星辰的运行,改变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吗?”兰娅微觉奇怪,点了点头,说道:“你也知道?”梁萧微微冷笑,扬声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战!纳速拉丁的学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机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数之学,任你挑选。”兰娅一怔,撇了撇嘴,面露轻蔑,冷笑道:“自取其辱。”
梁萧笑道:“好,你随我来。”策马便走。兰娅虽觉不妥,但想自己挑衅在先,万无退缩之理,当即打马跟上,随梁萧来到一座大帐前。梁萧钻入帐内,兰娅迟疑一下,也咬牙跟进。刚刚挑开帷幕,便听一个女子用汉话说:“哥哥,你回来啦!”兰娅天生聪明,通晓多族言语,循声望去,一个脸上布满鞭痕的女孩儿从床上坐了起来。又见梁萧支开两个色目女子,拉住她手,笑道:“阿雪,这两天没来看你,好挂念呢。”话没说完,阿雪已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梁萧手忙脚乱,问道:“怎么啦?怎么啦?”阿雪呜咽道:“白天听到喊杀声,我担心死啦!”她哭到伤心处,梁萧也忍不住眼眶潮湿,叹道:“傻丫头,别哭了。”觑眼一看,但见兰娅呆立一旁,心头一惊:“自顾着阿雪,倒忘了她在旁边。”阿雪也抬起头,抹泪道:“哥哥,她是谁?”
梁萧道:“她来和我比试算数。”阿雪一脸惊讶,瞪着兰娅说:“你要跟哥哥比数术吗?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没人比得上。”兰娅大不服气,冷笑道:“梁萧,你们家的人都会胡吹大气吗?”梁萧忍住气恼,笑道:“你会汉人的计数法么?”兰娅冷笑道:“略知一二。”
梁萧笑道:“了不起,连一二都知道。”拔出宝剑,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题。一道“七曜珠联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图”,涉及水利;第三题是“鲁班树下问”,题为鲁班在一棵五围粗、六丈长的大树下发问,问如何砍伐这棵大树,才能做成最庞大的攻城云梯,这一题,涉及机关尺寸(按:相当于现今数学的极限问题)。
这三题精微奥妙,繁复无比。兰娅看了数行,神色大变,蹲下身子,拣了一颗尖石,在地上画出方圆尖角,写下“12……57”等怪异符号,边想边算。梁萧既知她身为回回星学者,数术造诣必然不凡,所以有意刁难,这三题其难无比。兰娅第一题算了数步,便陷入了苦思。
梁萧看兰娅的计数方式十分古怪,与中土大是不同,可步骤简洁,不似中土那般繁杂,不由微微点头:“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门道。”心想如非与她翻脸,倒可诚心请教,一时大觉遗憾,叹了口气,转身与阿雪说起这几日的情形。阿雪听他说到粪泼钦察军,不觉哑然失笑;再听到宋元大战,顿又紧张起来,死死握住他手;再听说他做了钦察军的首领,心中一时恍惚不定,就跟做梦似的。
兰娅埋头算了一个时辰,将第一题解了二十多步,再也无以为继,望着算题一阵发呆。梁萧这时怒气已消,他少时受尽难题之苦,见她愁苦神气,心生同情,低声问:“算不出来了?”兰娅咬咬牙,小声说:“你、你专出这种解不出来的鬼题来害人么?”
梁萧笑笑,一手扶着阿雪,一手持剑,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道兰娅不是等闲之辈,故也化繁为简,只写紧要步骤,顷刻解完第一题,又将第二题解出。兰娅看到精妙处,眉飞眼动,连连点头。梁萧刚要解第三题,兰娅忙道:“别解啦!别解啦!”梁萧奇道:“怎么?你算出来了?”兰娅脸一红道:“现在算不出来,我慢慢想,总会想出来。”
梁萧听了这话,大有知己之感,笑道:“好,你算不出来,我再说给你听。”阿雪笑道:“哥哥这次怎么不骂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骂喔!”梁萧白她一眼,说道:“我解上几步,人家就明白了。你这顽石脑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还是不明白。”阿雪扁嘴说:“阿雪本来就笨嘛!”梁萧瞪眼道:“笨就了不起么?”阿雪依在他肩头,嘻嘻直笑。
兰娅见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叹了口气说:“梁萧,我要回去啦,要么爸爸会担心的。”梁萧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头对阿雪道,“乖乖地养伤,明天我还来看你。”阿雪点头道:“我等哥哥来!”
梁萧与兰娅驰出大营,到了扎马鲁丁的营前,兰娅止住马匹,踌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气问道:“梁萧大人,你是中土最伟大的算者吗?”梁萧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不过,比我厉害的,我也没见过。” 兰娅眼神一亮,笑道:“梁萧,你困得住我,未必困得住我的老师。”梁萧笑笑说道:“纳速拉丁吗?他在哪里?”兰娅道:“他在伊儿汗国的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天文台,藏着数不清的图书,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师每天都在那里,倾听天空中星星的声音。”她说到这儿,眉宇间透出一丝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