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沉吟片刻,皱眉说:“要取信吕德,非得有份量的大将不可,谁去?”史天泽眉头一皱,默然不语。阿术正要说话,阿里海牙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颜微微一怔,却听阿里海牙朗声道,“我见圣上时,圣上曾说:‘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将曹彬做得最好,他平服了江南,但很少杀人。你若能不杀人而夺取江南,那就是我的曹彬了。’我时常念着这话,心里很不是味儿,我们这些蒙古人、色目人,难道就不如那个汉人吗?”
伯颜点头道:“圣上说得是,但此行委实凶险!”阿里海牙道:“我知道凶险,但以我一人的生死为赌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也不信,吕德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敢对我怎样。”伯颜皱眉不语。阿里海牙笑道:“若元帅还不放心,阿里海牙请你派一人随我前往,必然保我无事。”伯颜道:“谁?”
阿里海牙道:“梁萧!”伯颜怪道:“为什么?”阿里海牙笑道:“当日我这条命是他历经生死、从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萧的骁勇,就算是城头万箭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我。”伯颜道:“他还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就请元帅高抬贵手!”刘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心想:“乖乖,几乎连阿里海牙也开罪了。”
伯颜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变着法儿给他求情啊!好,看在襄阳份上,我饶了他。”阿术道:“他挨了棒子,怕是乘不得马!”伯颜摇头说:“这两棒算什么,只配给他挠痒!阿里海牙你放他下来,陪你去襄阳。”他故意让阿里海牙去放梁萧,让梁萧感其恩德、誓死护卫。
阿里海牙乘马赶到辕门,但见前方人潮涌动,许多士卒聚在旗杆下指指点点。走近一看,梁萧被铁索吊于旗杆之上,双眼微闭,脸色难看。阿里海牙心中暗叹:“元帅这一招太狠,他是带兵大将,受了奇耻大辱,日后怎能服众?”急命亲兵将人群驱散,传了伯颜旨意,放下梁萧。
梁萧内力深厚,并不惧怕棍棒,但受了如此侮辱,心中恨怒欲狂,直到听说伯颜答应劝降,心头方才舒展了一些。
两人乘马径往襄阳城去。土土哈等人听说事情凶险,都要跟来,全被梁萧喝退。两人到了城墙下,只见城上张弓满矢,早已对准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高叫:“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见吕德吕大人!”吕德见元军停下炮击,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观看究竟,听了这话,眉头大皱。云殊正要命人发箭,吕德挥手止住他,朗声道:“我是吕德,海牙大人,你是来劝降的吗?”阿里海牙道:“不错,如今襄阳城孤城独危,飞鸟断绝,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说已濒绝境。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吕德沉声道:“我世受大宋国恩,委以守土之责,当战死沙场、与城偕亡,以报圣上恩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你请回吧。只盼破城之时,大人想着今日,少杀几个百姓,吕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阿里海牙没料他一口回绝,眉头一皱,正想措辞再劝,忽听梁萧朗声道:“吕大人,你想死,死了最好!”城上众人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惊,心想:“不好,我当真不该叫他跟来,此番弄巧成拙了。”云殊正要放箭,吕德沉声道:“且慢,听他说什么,听完再射!”
梁萧扬声说:“你大约想的是,死了以后名垂青史。没错,你死了名声大好,这满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么?听不到妻子叫唤,没有了儿女怜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见了姊妹笑颜。千秋之后,只有一堆白骨罢了。”城头军民听得这话,无不动容,心底好生凄凉。
吕德大怒,厉声喝道:“好贼子,我饶你一命,你却口出狂言,来乱我军心!”正要让人放箭,忽听梁萧冷笑说:“军心顶个屁用。不出十日,襄阳必破。你骂我是贼子,我看你才是大贼!别的贼不过借月黑风高,取金盗银,换取一时富贵;你却打着忠孝仁义之号,窃走这一城人的性命,换取你千秋百世的名声!”
梁萧今日见了吃人惨象,心中悔恨莫及,当日他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灭宋,就是自毁诺言。是以襄阳城破与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个极大的难题。正自矛盾难解,忽听见吕德决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讥。阿里海牙只听得心惊肉跳,寻思:“罢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还给他!”
城上宋军听了这番言语,哗然一片。云殊忍不住叫道:“这人不可言喻。吕大人,速速下令将他射杀,以免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吕德却沉默一会儿,颓然收手,扬声道:“海牙大人,元军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劳师费力,死伤无数,哪一个不是心怀怨恨?自成吉思汗以来,元人但逢抵挡,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担保,其他元军不杀一个军民吗?”
阿里海牙闻言松了一口气,朗声道:“圣上说过,只要你们全城肯降,我们也就秋毫无犯。本有一份圣旨,但路上被你身边的白衣人劫走了,你不妨向他讨来看看!”吕德回望云殊。云殊道:“那圣旨我看过,鞑子皇帝确是写过些花言巧语,诱降大人!”吕德皱眉沉吟。梁萧见他动心,抽出羽箭道:“吕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恶毒的誓言是什么吗?”吕德一怔,脱口道:“折箭为誓!”
梁萧将羽箭递给阿里海牙,阿里海牙点点头,大声道:“好!”举箭过顶,朗声道,“我阿里海牙对长生天立誓,只要吕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担保,不伤襄阳城任何一人!”说罢折箭两段,掷于地上。吕德微微动容,叹了口气,说道:“容吕某考虑一阵,三日之内,定给大人一个答复!”
阿里海牙点了点头,与梁萧策马返回,禀告伯颜。伯颜命众将准备攻城器械,若吕德三日后不降,便全力轰击,强行破城。
当夜襄阳城内,宋军将领争执不休。有人以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却宁死不降,以求完名。吕德独上城楼,遥望南方,但见元军火光烛天,舰船弥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他自结发从军以来,与强敌苦战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阳,转战数千里,死守十余年,虽知元军势大,难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可是这日当真到来,却又不知所措。降是失节,不降葬送了满城百姓,降与不降,两股念头在他心中交战。忽然间,数十年往事涌上心头,想起当年合州城下,与梁文靖携手退敌,击毙蒙古大汗,宴饮欢歌,何等扬眉吐气。而今时穷势迫,竟是生死两难。
吕德仰望苍天,禁不住失声痛哭,心想:“淮安啊淮安,你在哪儿?大宋国主昏庸,奸臣当道,吕德空负杀敌之心,难伸报国之志。若有你在,哪儿会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处?可听得见吕德的叫唤么?”一时泪如雨下,湿透战袍。
忽听有人道:“吕大人么?”吕德急忙拭泪,但见云殊、靳飞远远走来。吕德慌忙起身,靳飞拱手一礼,说道:“大人到底有何打算?”吕德摇头不语。靳飞沉声道:“大人万不可被元人言语蛊惑。”云殊道:“正是,元人凶残无道,不可轻信。”
靳飞摇头道:“这与凶残无关。常言说,‘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古忠烈之士,无不名垂青史,投降失节者,无不受尽唾骂。唐代张公巡死守雎阳,城破身死,千秋之下,还有人设祀。而又有几个降将,能得后人怀想呢?大人死守至今,于大宋功德无量,进一步,便是流芳百世,退一步,日后史书上面,也只得称您为贰臣了。所谓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
吕德看他一眼,淡然道:“筑就这座山,可得用满城军民的尸骨来筑。”靳飞冷笑道:“大人退后一步,后方的百姓可就尸积成山了。更何况,古人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人从军为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吕德见他目中精光灼灼,语气渐渐激烈,再看云殊手按剑柄,目光四下游离,不由心跳加快。他智谋高深,要么也不能与大元的名将精骑苦战十载,但瞧两人神色,就已猜到几分。原来,靳飞观颜察色,看出吕德心旌动摇,故意来探他口风,若他说出半个降字,马上就要与云殊用强,胁持吕德,逼他死守。
吕德心念数转,站起踱了几步,大声道:“靳飞兄说得是,吕某心意已决!尽忠报国,玉石俱焚,定与襄阳同存。只是,唉……”靳飞听他说得如此坚决,不由大喜:“大人有什么难处?”
吕德道:“如今缺衣少粮,攻守用具也已告罄,照此下去,襄阳城迟早破亡。若是破了,与降了又有什么分别?我所以愁眉难舒,正是为此。”靳飞与云殊对视一眼,也各自发愁。吕德又道:“我守襄阳数年以来,唯有云公子和靳门主能通过元军封锁,嗯……”说到这儿,眼中微露犹豫。
靳飞慨然道:“此事义不容辞,但求吕大人发一封信与郢州大将。我和云殊马上潜出襄阳,率领宋人水军,以‘水禽鱼龙阵’运送粮草器械,进援襄阳。”吕德迟疑道:“云公子是我得力臂助,倘若离开,如断吕某一臂。况且刘整依樊城列下水阵,汉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难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