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石弓并没有告诉儿子自己伤势如何,而是关切问有没有为客人做好纸包鸡和“瓜菜代”,于连宗心头一热,眼泪簌簌流了下来,边哭边说:“阿爹,我替你做好了。”于石弓松了一口气,用左手摸了摸他的头。周师傅走过来扶起于连宗,笑道:“你阿爹没看错你,当初他受伤了就告诉向老板让你来做菜。不然就那个重要的客人。”于连宗擦干泪水,看了周师傅一眼,问道:“周师傅,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客人那么重要,连向老板都那么惊怕。”阿来这时插嘴道:“好像是国民政府的一个高官!”
于石弓语重心长道:“那个高官是省督陈济棠,携带夫人和一些官员来酒楼赴宴,谁也得罪不起。”于连宗当听清是广东省最高军政长官陈济棠的时候,吓了一跳,自己一个还未出师的学徒竟然能给他做菜,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父亲。周师傅也说道:“是呀!当初省督陈济棠先生的夫人莫秀英下令,一天内用飞机从梧州运卖纸包鸡的消息很快轰动了两广餐饮界,广州的官员很喜爱吃纸包鸡。”阿来惊喜道:“宗仔那你真是走运,能做菜给省督吃。”于连宗傻傻一笑,好像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他看到受伤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心头就来气了,骂道:“阿爹,是不是全师傅搞的鬼,把你害成这样。”于石弓嘴角一动,欲言又止。周师傅轻叹一声,道:“全师傅为人胸襟狭窄,有红眼病,你和你爹来酒楼不久,受到向老板的器重,据我多年的观察,很有可能是他干的。”于连宗握紧拳头,怒道:“我从他阴险的眼神中就察觉到是他,他把您害成这样,阿爹你有什么打算。”于石弓沉吟一会,才悠悠道:“都是我不小心打翻豆油才引火上身,怪不得人家,宗仔你年轻气盛,”不可责怪全师傅。”于连宗无奈,他早就料想到父亲会妥协退让,不再说什么。
当晚于连宗买了一些水果回来,洗干净拿给父亲吃。于石弓让周师傅、阿来等人回去,让于连宗留下来照顾自己即可。一会儿护士来查房,换上药水之后见于连宗有些困意,建议他到家属室的床上睡觉,于石弓也是这样的意见。于连宗第一次见到穿着白色制服的女护士,美丽大方,瞬间感到了满满的关爱,但他坚持留在父亲床边照看父亲,护士没办法,取了一个被单让他盖在身上。晚上熄灯,月光从窗户静静走了进来,于石弓睡着了,打着小声的呼噜,这一天于连宗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心潮澎湃,时而走到窗前看着夜景发呆,时而看着熟睡的父亲,同时对自己今天的表现也有点满意,他的厨艺大有长进,他趴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于连宗很累,所以即使是趴在椅子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查房的护士将被单轻轻披在他身上,敏感的他听到一点动静就醒来了,护士对他微微一笑,同时对他嘘声,表示不要吵醒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于连宗点头微笑,心里涌起对医学工作者的崇敬之情,护士轻声走开,他还想再睡一会。就在他还入睡前,于石弓就叫醒他,平静道:“阿宗快起来,你先回去把大小姐的午餐做好送去。”于连宗这才想起来还有送饭任务,但又担心父亲没人照顾,于石弓叫他放心,他能照顾自己,于连宗跳起来收拾一下,告诉父亲他送完之后很快就会回来。
于连宗走出医院,坐了趟黄包车回酒楼,向华东亲切朝他询问父亲的病情,于连宗轻松一笑,道:“多谢向老板的关心,阿爹病情好多了。”向华东见于连宗气色不佳,就让人替她给向茵送饭,于连宗坚持自己送去,很快就溜进厨房做菜,向华东赞叹道:“这后生真厚道!”虽然对全师傅有怨恨和警惕之意,但于连宗还是尊重父亲的意见,别把事件搞僵,自己专心烧菜,装入便当就匆匆赶往培英中学。
和往常一样走入校园门口,穿过学生人流,于连宗才来到楼下,发现草坪上有许多人在低头看地,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于连宗很快就看到在草坪一角玩耍的向茵,她穿着一条黑色裙子,素雅的蓝色上衣,身材曼妙,散发着青春的学生气息,两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草地上来回搜寻,在她身旁还有瘦高清秀的李红硕,穿着同样的学生裙装,清新动人,两人都在草地寻找东西。向茵看到了于连宗,欢喜地招呼他过来,于连宗顿时心头闪过一阵怅惘,觉得向茵正如一阵清风一样朝自己吹来。他一边走一边问向茵在寻找什么,向茵目光继续停留在草地上,有些失落道:“当然是找蟋蟀呀。中午闲来无事,抓两只来玩玩。”李红硕抬起头笑道:“我们俩要各找一只蟋蟀,放进杯子里看他们相斗,其他人也都在寻找。”经过一段时间的“听说读”,于连宗大致能听懂北平话,也能正常交流,他想起了昨天在叶氏武馆和叶问师徒一起观看蟋蟀搏斗的趣事,看样子向茵和李红硕都没有找到心仪的蟋蟀,向茵要是没有抓到蟋蟀是不可能吃午饭的。于连宗本想放下便当替她们抓,但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女孩子很快就逮住了蟋蟀,向茵高兴地跳起来,拿着手中的蟋蟀给于连宗看,嘴角露出微笑:“宗仔快看,等下有好戏看了。”
向茵激动的表情很快暗淡下来,她发现了于连宗衰颓的精神状态,她皱眉低声道:“宗仔你气色怎么那么难看?”李红硕之前也发现了,也关切询问。于连宗不想让他们知道酒楼发生的一切,随便找个借口:“这几天睡晚了。”两个单纯的女孩子当然也就相信了于连宗的片面之词,叮嘱于连宗好好休息。一会,李红硕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玻璃杯子,放入各自的大蟀,围坐在草坪上吃着便当观战。在宽阔绿茵茵的草坪上向她们一样围观蟋蟀搏斗的学生还有很多,顿时呐喊声和欢呼声传遍了整个校园。
玻璃杯子里的两只蟋蟀大小差不多,窸窸窣窣乱叫,来回打了几个回合都不见胜负,于连宗想起昨日叶氏武馆中两只看似力量悬殊的蟋蟀的惊心动魄的搏斗,不禁感叹眼前这两只蟋蟀搏斗能力的低能,都是野生种类,差别竟然那么大。向茵和李红硕互相为自己的蟋蟀加油打气,但都不能打到对方,高涨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阿茵,小硕,你们也来斗蟀玩呐。”三人往后面一看,两个男生一并走来,看起来都比于连宗大几岁,穿着黑色学生装,一个戴着和李红硕一样的黑框眼镜,相貌儒雅,一个长得贼头贼脑,走路来大大咧咧,那套学生装在他身上毫无价值。向茵没有理会他们两个,不断小声为自己的蟋蟀打气,李红硕提了提眼镜,笑道:“朱辰新、郑清荣,你们也要玩么?”名为朱辰新的男生摇摇头,指着郑清荣道:“荣仔玩,我待会还要看书。”郑清荣没好气道:“书呆子,读再多也考不上大学!”两人互相顶撞地走过来,朱辰新很快走到这边,低头很有礼貌问向茵:“阿茵你怎么也玩蟋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别玩物丧志了。”接着看了身后的于连宗一眼,点头致意,道:“你是阿茵酒楼家的人么?”向茵回头嘻嘻一笑,道:“他叫宗仔,每天送好吃的给我。”朱辰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于连宗,于连宗也点头致意,嘿嘿一笑。
“你看这两只草莽懒汉,打架的水平那么烂,亏你们还有心思看下去。”向茵不高兴道:“今天运气不好,抓不到靓蟀。”她知道郑清荣平日里小心思最多,变脸一笑,好奇道:“阿荣你有靓蟀?”朱晨斌摇摇头,道:“荣仔能找到什么靓蟀,猪都会上树。”郑清荣脸色大变,随机平静下来,狡黠一笑,道:“靓蟀都得是,只要你肯买和会找,等会我给你们开开眼界,看我怎样把这两只蟋蟀变成流氓蟀。”李红硕和向茵一脸期待,朱辰新虽然不相信,但还是怔怔看着郑清荣即将施展的把戏,于连宗觉得插不上话,静静地站在后面的草地上。
郑清荣从怀中掏出一小瓶液体,小心地滴在两只蟋蟀的钳牙上,果不其然,两只蟋蟀如获神力,不要命地打起来。向茵和李红硕的热情重新燃烧起来,攥紧小拳头使劲呐喊,朱辰新也不得不夸耀道:“荣仔还真有你的。”于连宗也被突来的战情吸引了,全神贯注地观战。两只像是打了鸡血的蟋蟀先是钳牙相咬,然后再是互相撕扯,李红硕的那只蟋蟀头部猛地一甩,将向茵的蟋蟀丢出杯子外边,向茵心急如焚,不断用手拍地,希望她的大蟀振作起来。被丢出去的蟋蟀似乎觉得给主人丢脸了,扔不服输,又跳入杯中继续搏杀,抓住时机用钳牙一口咬断对方的一条腿,李红硕顿时心痛道:“阿茵你的臭蟀耍赖。”向茵得意一笑,扮了个鬼脸。李红硕气不过,只得轻哼一声,她的蟋蟀虽然被咬断一条腿,仍以残躯奋力向前,冲向对手,一头撞中向茵大蟀的钳牙,喷出一些绿色液体,大钳牙瞬时脱落,郑清荣激动得大叫一声,道:“打瘸腿都唔怕,绝地反击!漂亮!”
向茵这时伤心得快要哭出来了,一直不断小声地叫喊她的大蟀站起来,她的大蟀似乎已经没有招架之力,见对方振翅长鸣,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胜利姿态,突然一头奋力撞壁,头破血流,壮烈“愤死”,向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场面凄惨,朱辰新和于连宗安慰她,李红硕大获全胜,直夸郑清荣的把戏好,郑清荣轻叹一声,道:“这种斗蟀游戏,不适合你们女生玩。”向茵的哭声引来周围学生的注意,郑清荣这时尴尬了,别人还以为自己欺负她。郑清荣不耐烦道:“阿茵你还是适合念书,别老玩男人的游戏。”谁知向茵抹去清泪,晶莹透亮的眼眸带有一股傲气,起身一把抓住他,恳求道:“荣仔,你的那瓶是什么油,如此奏效。你之前不是说能找到靓蟀,快告诉我。”郑清荣推开他的手,得意道:“我才不告诉你,靓蟀再好,也都是从这草地上抓的,就看你的手气好不好。”接着告辞道:“不跟你们多说,我还要细选几只靓蟀,参加猎蟀大赛,嘿嘿,只要运气好,一战成名。总比你们这些考大学的强。”哈哈一声就溜走了。
李红硕站起来安慰向茵,道:“斗蟀只是娱乐身心的把戏,我们还是快回去教室。”朱辰新也跟她说了一大通道理,极有耐心,言语温柔,其中夹杂着神秘的情感。向茵沉思一会,便以自己还有话让于连宗传给父母为由打发走了两人,草地上只剩下向茵和于连宗两人,于连宗本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安慰,整理好便当打算回去。向茵这时突然拉住他的双手,从她细软的手指上传来的神秘力量差点击倒了他,向茵朝他神秘一笑,小声道:“宗仔,刚刚那个阿荣也说了,过阵子就有各种猎蟀大赛,这个,那个,你懂的。”于连宗早就猜到向茵的心思,还是装成傻子一样,摇摇头,向茵急道:“就是我也想带着蟋蟀参赛,你刚刚也看到斗蟀是那么刺激,到时候真如阿荣所言,一战成名,荣誉奖金你我五五分账。”
于连宗心里嘀咕道:“真不愧是生意老板的女儿,前后都盘算得那么精细。”但还是担心道:“大小姐,这不好,你不是要考大学了吗,要是被向老板和向夫人知道了,那可就惨了,之前猪荣也说了,这只是适合男人玩的游戏。”向茵白了他一眼,挺起有些丰满的胸部,傲娇道:“是人都能玩,你不是也看到了,刚才草地上也有许多男女一起斗蟀。”于连宗不敢盯着她的胸部看,脸上火辣辣,尴尬一笑。向茵没有注意到这些,美目转动,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突然靠近于连宗的耳际,于连宗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的少女独有的清香,有些意乱情迷,向茵细声地在他耳旁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后退离他的身旁,慢悠悠地走回教室,回头侧脸相望,露出一派整齐洁白的细齿,以不可抗拒的大小姐口吻道:“限你三天内搞定,不然,我表叔全师傅会好好招待你们父子俩的。”
于连宗回神过来,冒出冷汗,双腿一软半躺在草地上,细细回想向茵说过的悄悄话,心中直直叫苦:“这女的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怔怔地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少女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