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薄,暮色已,芳菲未乱。
在新安县境内喀秋劳山离天最近的一脉,风景异人。
杨天行和赫连行二人,对立。
风吹起素袍,鬓发凌乱。操持已久的剑泛着寒光,凛凛作响。倚在身侧,却只能与大地作分离的恋人。
久久未抬头,对视。
他那张脸,曾在睡梦中无数次梦见。瘦如刀削,棱角分明,曾像自己一样满怀激烈,壮志豪情,意气风华,尽管十五年如风如雨,今日见之,却与往日无异,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内心告诉自己,你只要拿起你手中的剑,走向他,刺破他那张脸,才可报仇雪恨,才可将压抑多年的愤恨发泄出来,才能不枉这潜伏的十五年。
夕阳淡去,月轮升起。
第一次离月亮这么近,叫人心里发寒。赫连行正要为他披件春衫,他知道,它怕冷。
缓缓抬起头,对视。
目光交错的瞬间,往事千年便浮之若素。
他那双眼,曾多次看见。依旧是一尘不染,清澈如许,只是眼角间添了很多的风霜。
他相信,眼前的人也是如是感觉。
想当年,游剑江湖,行侠仗义,英雄相见,惺惺相惜。到如今,风霜催人老,心事万千,皆为旧日裹挟。
刺向他,刺向他。内心还在催促。
只有你刺倒了他,你多年的心愿才能逐步实现,你才能对得起这十五年的光阴。
冷冷的笑,像是晚来的风一样肃杀。
风大了一些,素袍浮动,赫连行竟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心里一片凉意。
他的内心,或许也是这样想。他的兄弟姐妹,堂中兄弟,或是同样的劝诫。
金戈所向,寒光四起。剑之所至,草木尽折。生,王之。死,之王。
只是这永不休止的争斗和报仇,将同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红杜鹃一样,烂漫遍野。
“这一天终于来了。”杨天行最先打开沉默,轻轻说道,脸上却挂着笑容。
“是啊,十五年了。”赫连行感叹道。
十五年可以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熬成一个受尽往日折磨的悔恨汉子,也能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熬成一个终日生活在仇恨中的复仇中年。十五年,看似漫长,等到了这一天,往事如许,终于可以向一壶老酒般静静散发着它所具有的年份的久远和历史的气息。等到了这一天,当年的少年终于可以像一个老者一样,细数着风尘,谈论着往事。话语虽少,可尽是带些沧桑和老练。可是当两位当年的故人坐在一起,相逢一笑时,未必能泯尽恩仇。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就会来。”杨天行依旧是浅浅说着。
“我也知道,从那天起,这天就不会久远了。”赫连行道。
二人虽是同语,却其中夹杂的感情迥异。
“我从那一天结束后,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杨天行苦笑着。
赫连行像是发问一样说道:“你可知道,从我知道你亦牵涉其中时,我的心情跟现在一样,很是沉重。”
杨天行长叹一声。
“你为何要参与其中?”赫连行问道,他的目光又是恨,又是怜惜。
杨天行笑了一声,“我说是为了功名,你信么?”
赫连行点了点头道:“我又如何不信。世间多少人,终生为功名所累。”
“十五年前,浮云宗有意取代海生帮,问鼎天下第一。我自认为是江湖中后起之秀,当他们找到我时,我如何不激动。此等江湖大事,我有幸参与其中。只需一战,成功,浮云宗便是天下第一,我便是江湖中顶级人物。失败,浮云宗为海生帮所灭,我也输的磊落。”杨天行顾自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你怎不知道?”赫连行想起往日之事,很是悲痛。
“我怎不知道!”杨天行笑了起来,“那日之后,我也是如此问我自己。”
“那日子后,我才知道这其中哪里是简单的江湖争斗,分明是阴谋之论,权术之争。”
“可是后来伊北城邀你赴京为官,你又为何不去?”
“我又为何要去?”杨天行依旧苦笑,像是在问自己。
“自那一战后,我才突然明白。天底下最激烈的哪里是战争,哪里是江湖中的争斗。权术之争,才是天底下最激烈的。”
赫连行安静倾听着。
“我虽然知道自己乃是上了他们的当,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是我自己热衷于功名。我又怎能怪别人呢。”
赫连行沉默不语。
“十五年来,那一幕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面,挥散不去。十五年来我一直活在煎熬之中,我不知道如何饶恕自己。”杨天行自嘲道,“可那等罪孽又如何能够化解,又如何能够饶恕?”
“然后十五年中,你封刀退出江湖。”
“然后你一心赈济边境灾民,只求带他们脱离苦海。”
“然后你抚育出‘紫衣双侠’行侠仗义,却见教他们待人宽容心留善念。”
赫连行缓缓道。
“你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弥补当年的罪过?”赫连行问道。
杨天行笑了起来。
“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想他们成为那样的人,因为十五年前我便想成为那样的人。”
“十五年了,偌大的海生帮......”赫连行叹道。
杨天行听出了他的意思,道:“十五年了。我自己都未曾原谅过自己,又怎敢乞怜你的原谅。”他突然举起手中的剑,望着赫连行冷冷道:“十五年了,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动手吧。”
赫连行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惋惜,又是不解。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否恰当,是否合适。他只知道这样做,对得住闵海生。
赫连行走向他,举起手中的剑。剑星发出凌厉的光,像是月光。
十步之遥,仿佛是一生。
像是在即曾经追求的,不断奋发的十五年。悠远,漫长。
他突地后脚一蹬,身子迅速朝杨天行而去。
长剑刺入,杨天行却没有提剑来抵。
鲜血顺着剑脊汩汩而下,滴在他的脚下,积成小泉,在空茫的月光下,越发鲜艳。
他手中的剑,在这一瞬间落下,落在地上,发出清越的鸣声。
他却笑了,笑容凝注,像是一朵风中静静开放的雏菊。
那笑,如此陌生,从未见过。
年少十分,他二人皆是剑法精准娴熟,乃是江湖中公认的后起之秀。意气风发,英雄之间不免惺惺相惜。那时候的笑乃是轻狂的笑,乃是他跃于马上,身着长衫,手持钢剑,向青天叫嚣的笑。而现在,却似乎是沧桑,是感伤,是放松,是脱身的快感。
赫连行长叹一声。
叹声未止,杨天行倒在了他的肩上。赫连行赶紧扶住他。
“你十年封剑,敌不过我,怎还会应约?”赫连行一脸惋惜。
杨天行嘴角满是鲜血,却笑着道:“十五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解脱。如今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怎能不来。”
“谢谢你,赫大哥。”
赫连行听此,热泪纵横。
他记起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皆是年少轻狂。赫连行年长于杨天行,杨天行却并不对他行兄长之礼,反是出语傲慢的很。后来二人相斗,杨天行负于赫连行,这才心服口服的称他为‘赫大哥’。
杨天行此时虽是气若游丝,却依旧问道:“赫大哥,我称得上是英雄么?”
“你是。”赫连行大声道,“你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赫连行想起往事,心中连连数叹。杨天行与他想比,何其相似。都是年少轻狂,都是后起之秀。都在十五年前遇到人生的转折点。自此之后,杨天行终日沉浸在自责之中,而自己,则是终日沉浸在复仇之中。漫漫十五载,他们都放弃了自己热爱的江湖和武林,抛弃了应有的生活,都生活在阴暗之中。自己活在现实的黑暗处,逃避追杀。杨天行活在他内心的阴暗处,逃避记忆的追杀。
唯一不同的是,杨天行在十五年后的一个晚上,终于解脱了自己。而自己,还不知,会在哪一年的晚上,或是白天,才能像他一样解脱自己。
杨天行倒在赫连行的肩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赫连行长啸一声,之后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