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州新安县杨天行府上。
杨亦一大早起来,找遍了整个府上,都寻不着杨天行的身影。
杨亦心中焦急不已,心中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怕不是大哥杨天行除了什么事吧。
他早该看出端倪来,昨日才是入夜时分,杨天行便推迟说身心疲倦,要早些休息。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杨亦再次来到了杨天行房中,轻叩房门,房中无人搭理,用力推,才发现房门早已被暗栓锁上。杨亦心中恐慌,立即踹开了房门,却不见杨天行身影。只看见一旁的窗子还露出了间隙,杨亦大急,急忙朝门外冲去,待出门前,眼睛朝书桌上瞟了一眼,却见书桌上一封书信,被木台压着。
杨亦急忙将信拿了过来,却见上面分明写着四个大字--吾弟亲启。
那字迹刚劲有力,入木三分,一看便是杨天行的笔迹。杨天行自从退隐江湖后,手中剑气无处潜遁,便化入笔尖,笔尖如舞剑般飘然舞动,留下的字迹一撇一捺自然也是飘逸有型。
打开信一看,字迹却是工整端正,与信封上那几字想比,显得要呆木死板。只见上面写道: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兄或已不在。
漫漫十五载,为兄一直活在内疚之中。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我却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自己的功名,错杀了好人。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光阴,让我沉沦十五载犹未能走脱,我愧对侠义二字。
生死有因,轮回各转。世中万物自有定数。该了结的就让它了结吧。又何必再添仇恨?
为兄于世尚有两事遗憾在心。一是你兄妹二人尚未成家,二是皇墨郡征途漫漫。
无忧年小,切要多加庇护。皇墨郡前途无期,切要砥砺德行,子孙传之。
兄知你行事冷静,切勿因此事乱了心智。声名在外,更要谨慎行事,凡事以侠义为上,以民为上。
人世数十载,兄可欣然去矣。
绝笔。
当杨亦看到绝笔二字之时,不由得心中烦闷,胸膛上似是有千斤重物压着,喘不过气。
杨亦放下信,朝门口而去。
刚出大厅,便见杨兴神色哀戚而来。
杨亦不禁脑中发黑,坚强抵住。
杨兴道:“少爷,老爷他......”话未说完,双眼泪水齐下。
杨亦果然猜中,顿时眼前一片漆黑,身子软了下去,摇摇晃晃,正要倒下。
杨兴急忙扶住他,急呼道:“少爷,少爷。”
“快来人!”杨兴急忙朝四周喊道,话音刚落,几名家奴匆忙赶来。
杨亦紧咬钢牙,脸上嶙峋瘦骨显而易见。待他恢复过来,已是脸色苍白。
“快扶我去看看。”语罢,跌跌撞撞朝门外而去。
后面几人急忙跟上,扶住他。
来到门外,却见杨天行安然躺在地上,一脸苍白,脸色平静,嘴角一片安详。为十数名家奴围着。
他胸膛处一片暗红,此时血水早已流尽。
杨亦见此,先是双眼发红,轻唤道:“大哥。”
杨天行自然是默不作声。杨亦又唤了一声,顿时间眼眶潸然泪下,急忙趴在杨天行身上,嚎啕道:“大哥。”
他身边的家奴亦是低声啜泣。
杨兴赶紧命令几名家奴,将杨天行的尸体给抬了进来。
杨亦一路扶着兄长,双眼泪水止不住的下流。
待到客厅,杨兴命人将杨天行抬到厢房,自己留下,劝慰杨亦道:“少爷,你可要节哀顺变。”
杨亦此时眼睛已哭的红肿,只见他紧咬钢牙,恨恨道:“赫连行,我誓要取你性命。”
他旁边十几名家奴义愤填膺,异口同声道:“势要为老爷报仇。”
杨兴赶紧支开那些家奴,命他们赶紧采办些丧品用具。
待那些人走开。杨兴低沉道:“老爷生前嘱咐我,这是他多年心愿,教我们切勿报仇......”
杨亦突然振作,猛地将拉扯着杨兴衣领,将他提到跟前愤恨道:“你既早知,怎不告诉我?”
杨兴却不气恼,眼中泪水打转,哀戚道:“他十五年间一直活在内疚中,我怎不知他心中之痛?”
杨亦道:“他是我兄长,我怎能让他死?”
杨兴音量也提高了很多,回道:“就算他活了又能怎样,你就忍心让他一直忍受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杨亦放下杨兴,一脸落魄,脸上似有所愧,道:“杨叔,我......”
杨兴知他所想,道:“少爷,你还是先冷静些吧。日后这家里便是由你做主了,你可不要伤了身子。”
杨亦点了点头,朝兄长杨天行房中走去。
房中陈设依旧,书典满架,只是一夜之间,却陡然失去了生息,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房间的主人,再也不在了。
杨亦瘫坐在书桌前,双眼四瞟,目光又落到了那封信上。
字迹依旧,可是这时看起来,却分明看见杨天行那张脸,看到他仿佛在面对面跟自己诉说。
杨亦猛地抓起那封信,叠了几层,撕成粉碎。
你只知为自己想,自知了结后便可无忧无虑,心中再无往事堆积,再无什么烦恼。
可你怎不知道,我和无忧尚在人世。你怎能撒手不管我们?你对得起我么?你对得起不明不白的无忧么?你对得起早丧的爹娘么?他们将我和无忧托付于你,你自己曾说过爹娘殷切教导,要你千万要将我和无忧抚育成人,这一切你都忘了么?
你怎能这么自私?你心中所想只你一人么?
杨亦嚎啕起来。
杨兴待在门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杨亦如此。在他的印象中,杨亦一直温文尔雅,话说的极少,在外人面前,向来是冷酷无比。这一次如此,想必是伤得很深。
杨兴亦是无奈,自知杨亦心结还在,帮不了他,只能不去打扰他,只得摇头走开。
杨亦突然想起那封信他幼时长伏在兄长案前,看他写字,对他的秉性,亦摸得很清。信中的文字,木板呆滞,可以想到兄长在写此信时候,内心压抑得很,定是放不下许多。而信封上几字飘逸洒脱,则可以想到他在写完此信时心中的极度解脱。杨亦此时想来,尚能想到兄长在将信装入信封时的长吁一气,解脱至极。
杨天行生前的谆谆教导尚还浮现在眼前,他对自己的劝诫杨亦还记得很清楚。
杨亦急忙拾起地上那些碎屑,努力拼凑,试图还原初始的样子,因为那信上还有他兄长的影子,那是他真实的自己。
杨亦拼凑之时,又想到此间种种,闵少怀是赫连行的徒弟,是闵海生的遗子,尚且未曾为仇恨所束缚,还多次救过无忧。可那赫连行,为何要苦苦相逼。到底是怎样的哀怨和血仇,竟让十五年的时光也消不去。赫连行,你为何如此。
杨亦心中哀嚎,手中碎屑早已乱成一团,丝毫找不出该如何拼凑。不由得心中一乱,将信抛了出去。
碎屑纷飞,落在书桌上,落在地上,落在杨亦的肩上,袖上。
杨亦咬牙切齿,愤恨说道:“赫连行,我定要取你性命!”
正午时分,杨亦正提剑出门。却见杨兴急忙走来。
“少爷。”杨兴唤道。
“杨叔,你说。”杨亦声音虽是低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漠如此,想必是他大概想的差不多了。
杨兴心中稍是欣慰道:“老爷的丧礼?”
杨亦轻叹道:“我大哥生前便崇尚勤俭,只要简约就好,其他的就交由杨叔你来处理吧。”
杨兴点头道:“我想也是如此。因此便通知了黄门上官家和平水秦家,另外英王那里我也派人去了。”
杨亦打断道:“英王那里也就罢了。记得派人把无忧找回。”
杨兴道:“我早上就派人去了。”
杨亦点了点头,望了望院外的天空,虽是正午时分,却不见一丝燥热。他怔怔的望了天空,眼睛一湿,便转过杨兴道:“杨叔,我先出去走走。”
杨兴见他提剑在手,婉转道:“少爷,如今已是正午时分,你先吃点吧。下午我还有许多事情请教你呢。”
杨亦转过来拍着杨兴肩膀道:“杨叔。你在开玩笑吧。你在杨府二十余载,还有什么事要请教我?”说着时,嘴边还强笑着。语罢,转身欲走。
杨兴看他表情,自知骗不了他,自己虽知道他心中抑郁,却生怕他去找那赫连行报仇。心中焦急,却留不下他。
杨亦已走出数步,却见杨兴大声道:“少爷。”
杨亦愣住,停在那里。
杨兴止不住内心悲伤,道:“老爷新丧,日后你可就是杨家的主心骨啊。”
杨亦听此,不禁泪流满面。他知道这一角色的转变,日后再也没有谁来替自己分担了,未来的路,还要自己一个人扛。
杨亦转身,笑道:“待我处理好了,我就回来。杨叔,多谢了。”语罢,抱拳在手,郑重行礼。
杨兴见他又是哭,又是笑,知道他内心此时已是奔溃。又见二十年来,杨亦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便知他去意已决。
杨兴眼眶中凝满泪水,抱拳在手高声道:“少爷放心,只要有我杨兴在,这杨府的就不会塌下来。”
杨亦点头,脸上浅笑,转身想院外大步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