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死的毒钩就是罪,罪的权势就是律法。”
—《新约·哥林多前书》
这天晚上,唐子风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他在半夜里惊醒,回忆起很多往事。不知为何,他眼前总是反复出现一个年轻人张开双臂满场奔跑的影像。
10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袁观潮。那一天是1987年10月19日,星期一。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这一天几乎是全世界金融人士的集体记忆。
那天是唐子风第一次到东京交易所学习,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同学已经先到了,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在数字板上看行情,同时还自言自语地说,很快就会出现股灾吧?听到这句,唐子风有些惊诧,只当是他随便说说。
没想到,袁观潮的话音刚落,就有交易所的工作人员惊呼:“天啊!我一生中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卖单,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一个人买。”
唐子风与袁观潮亲眼见证了举世震惊的股灾—所有人都在场子里疯狂奔跑,到处都是带着哭腔的叫卖声,但根本没有人接盘。日经指数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摔落下来—一天竟然跌去了620点。第二天恐慌更甚,又跌了3 800点,两天累计跌幅达到16.90%。几个老交易员当场倒地,还有人哭天抢地地爬到窗户上,又被一群人拉了下来。有一个老伯嘴里念叨着:“我的全部家当啊,我辛辛苦苦40多年的积蓄啊!”便往墙上撞去……那些恐怖的场景,唐子风至今想来都觉得害怕。
唐子风感到好奇的是,袁观潮竟然可以预言股灾的爆发。
唐子风问袁观潮,他怎么知道会出现股灾。
袁观潮笑笑说:“如果有个富商,问你借钱,你会不会借?”
“应该会吧,他应该就是周转一下。”
“你或许还会想,对方那么有钱,你借给他,或许还能得到更多回报。”
“有可能吧。”唐子风点点头。
“但那个富商后来不仅不还你钱,一直问你借,也不提还钱的事,你会怎么办?”
唐子风说:“那肯定不借了,事情总是有限度的。”
“对了,那个富商就是美国。”袁观潮眨了一下眼睛。
唐子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这次大跌,你肯定赚了不少钱吧?”
“我?”袁观潮耸耸肩,“没有啊。”
“你沽空,再加个杠杆,不就一夜暴富了?”
“暴富?你听到四周的哭声了吗?今天上午隔壁大楼还有人跳下去了。我不喜欢这样趁火打劫,股灾也是灾难,是最大的人灾,转眼间,几千亿资金就烟消云散。我对发灾难财没有兴趣。”袁观潮振振有词地说。
唐子风点点头,觉得身边的这个同龄人不简单。
自此唐子风与袁观潮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那些恩怨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唐子风回忆起一些不堪的往事,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摸了摸脖子,“急急如律令”还在,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就缴械投降。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后唐烨闪了进来。
唐烨进来时满面红光,显然,他这次带来了好消息。
等唐烨说完,原先还在床头病恹恹的唐子风一下子振作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觊觎已久的猎物,到最后反而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二天上午,泰达证券的总经理办公室。
一个30岁左右的青年人恭敬地坐在唐子风面前,他的脸很瘦,嘴巴紧抿,背有些驼,看起来有几分内向,大家叫他阿德。他的年纪不大,在财务总监这样级别的同行中,显得分外年轻。
原来,作为基金经理的唐烨,与券商之间始终保持着交往。他和阿德是在一次圈内的茶馆聚会认识的,没想到,在海元证券撤出申强高速的当晚,唐烨接到了阿德的电话。
唐子风翻了一下之前阿德交给唐烨的一份资料—这是一份海元证券的内部资料,重要的是几组财务数据,上面直接写明了海元证券关联公司的账目以及股东结构。
阿德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让唐子风有些惊讶。
据唐子风了解,出现这样的“内讧门”,与海元证券的企业文化有关。杨帷幄一向任人唯贤,为了发展业务,不惜提拔新人。但是,这也隐藏着风险—由于不是论资排辈,名次上也很是紊乱,理想的结果自然是新人以实际能力与行动服人,但对于资格比较老的人来说,谁又会有耐心等待呢?
“你为什么把这份资料给我?”唐子风问道。
“如果我直接把这个给证监会,他们会安排我去国外吗?”阿德脸上挂着不符合他年龄特征的老练笑容。
“杨帷幄对你不好吗?”唐子风点点头,又丢出一个问题。
“怎么说呢?”阿德耸耸肩,“他起初待我很好,不然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上到现在的位置。但工作中我遇到很多障碍,不管是老领导还是下属,都把我当做夹心饼的心子一样,成天排挤我。我是一个务实的人,既然不快乐,那就给我点实际的,我也好心里舒服点。于是我就直接问杨帷幄要股权,你猜杨帷幄对我说什么?他说,这是天大的笑话。哈哈,天大的笑话。杨帷幄大概以为,给我这个职务已经算是赏赐我了,但他忘记了,这份MBO(管理者收购)计划,我可是最早的参与者,他也采用了我的大部分意见。在财务方面,我可是行家。既然他们把我抛弃了,那索性谁也不要得到。”
唐子风内心感慨了一下,心想,大大咧咧的杨帷幄哪会有这么多心思,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明白。这也没有办法,谁让他在公司内部提拔那么年轻的员工呢?这些年轻人给公司创造了无限动力,同时也制造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陷阱。
“那你为什么不找你们的大股东华军资产好好谈谈呢?”唐子风问道。
“当年他们成为大股东后,就直接在我们这里派驻了三个投资经理,这三个人原先都是他们投资部的员工。说实话,不要说杨帷幄看他们不顺眼,连我们都觉得他们的投资观念与我们太过悬殊。他们动辄就想拿1亿元去坐庄一只股票,以为只要有钱砸,别人就会死命跟过来。这是什么年代的落伍想法了?杨帷幄很快让他们坐了冷板凳,把他们转到客服部与网络部去了。”
“那么他们就甘心不做投资?”唐子风问道。
“有什么不甘心的?他们还是会指手画脚,但很快就收敛了。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马上向集团打小报告,说杨帷幄搞独裁,不把母公司放在眼里,这么一来,自然得罪了大股东,所以军工集团对杨帷幄也是横竖看不顺眼。”
“原来杨帷幄的日子那么难过。”唐子风不禁叹了口气。
“局内人未必清楚。他不是还有很多宏大的理想吗?唐总,你还有什么疑问吗?”阿德抬起头问唐子风,“如果没有,我就去坐你给我安排的飞机了。”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进驻海元证券的时候,他们的财务状况是什么样子的?”唐子风抽了一口烟说,这其实是他面见阿德的最主要原因。
“亏损,巨亏,比媒体报道的数字还大,足足亏损了6个多亿。”阿德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其实杨帷幄这几年还是很了不起的,但这又能怎样呢?”
阿德想起杨帷幄刚兼并重组完海元证券时招兵买马、挥斥方遒的情景,不禁暗暗感慨,当时杨帷幄对他们说,“让我们一起做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吧”。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如果再让他自己重新选择,他宁可选择当初最完美的时光。但是所有都不可以重来一次,他发现自己或许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出于自私还是贪婪,自己骨子里都没法做到忠实与真诚,如今这一切似乎是注定要发生的。
“海元证券的账户都查过了吗?”唐子风紧追不舍。
“你是什么意思……”阿德惊讶道。
唐子风紧盯着阿德的眼睛,他察觉到,阿德懵懂的眼神中清晰地透露出四个字—“不明真相”。唐子风笑了笑,不禁对阿德生出一股怜悯,财务总监也算是身居高位,看来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阿德离开后,唐子风陷入了沉思。
他完全能猜到,杨帷幄肯定不甘心自己倾力而为的证券公司的大股东权捏在别人手上。他才不信杨帷幄含辛茹苦那么久,会选择一直沉默。谁都不是孙子,至少原来杨帷幄做重阳证券的时候,在董事会已经是一言九鼎,入主海元证券后反而人微言轻,他怎么甘心接受这样的倒退?况且,混迹金融圈多年的唐子风自然知道这个军工集团的投资团队的实力—毫不客气地说,的确都是一帮庸才,激进又锐意进取的杨帷幄,与他们产生矛盾是迟早的事。在唐子风眼中,只要有点自己的想法,就必然会做这样的MBO。
不过,唐子风很快就沮丧起来。从阿德提供的财务资料上,他无法摸透杨帷幄的财技①,他看不出来这个MBO目前的破绽,这个计划看起来每个步骤都是合法的。
他想把阿德叫回来再问一下。但又想起阿德拿到机票时,眼神里释放出的一种放松。难道这是阿德故意留下的一个谜题?
唐子风叫来唐烨,唐烨一惊,马上打了个电话给阿德。
阿德接起电话,仿佛早已预知对方会打电话过来。他的语气没了之前的毕恭毕敬,他说:“至于这里面的财技嘛,等我安全到美国后再告诉你们。”
唐烨把听筒猛地扔到了桌子上:“他不肯说!”
唐焕见状抽了口烟,说:“我曾听一个圈内人说起这小子,说他当年想私吞一块地,被杨帷幄发现后就一直怀恨在心。杨帷幄真是太不小心了,养了个奸人。”
唐烨愤愤地说:“爸爸,你说,他这次会不会也骗我们,只是利用我们逃到国外去?”
唐子风摇摇头:“不要着急,他既然已经背叛了杨帷幄,离开中国,就肯定不是他最大目的,他肯定还是想报复杨帷幄的。我猜想,他这么做,只是出于自己行程的考虑而已。”
“真是老谋深算,”唐焕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等着,有机会我一定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