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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5

关于于国政之死的报道见报之后,鲁一鸣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记者,按理说,什么样的事情都经历过,就连稿件被悄然拿下,都司空见惯了,可眼下这件事却让他不能容忍。他除了亲眼目睹了于国政从楼上跳下那惨不忍睹的一幕之外,更因为通过于国政弟弟等人的叙述,让他对于国政自杀的内幕感到震惊,让他的良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鲁一鸣径直走进了副总编华海晨的办公室。

“这么早跑来,有什么事吗?”华海晨平静地问道。

“我那篇稿子怎么那样发出来了?”鲁一鸣开门见山。

“有什么不妥吗?”

“既然这样,还不如不发呢。”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涉及到的单位名称删掉?这是其一,其二是本报将对这件事跟踪报道这句话为什么也被删掉了?这篇稿子这样发出去,还有什么意义?”鲁一鸣有几分激动。

华海晨并没有激动,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

鲁一鸣还是没有坐下,他扔出了几个字,“说完了。”

华海晨从文件筐里拿出了一份打印好的材料,扔到了鲁一鸣眼前。

一行大字映入了鲁一鸣的眼帘:“关于于国政自杀一稿见报前后的情况说明。”

他拿在手里仔细看着,看了几眼,便抬起头来看着华海晨,却并没有说什么。

“还想说什么吗?”华海晨轻声问道。

“这么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应该说我们报社想怎么样?华总,我知道昨天三宇发展总公司把新闻单位的领导都找了去。我也知道三宇发展总公司是一家上市公司,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知名企业。可于国政之死,肯定是有问题的。我知道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见诸报端,可这件事,我看不下眼去。如果我们不管,完全可能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不管,并不等于没有人管,他们还可以去找有关部门呀。”

“华总,这是一场阴谋,是一场十足的阴谋。如果就让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话,怕是还会出人命的。”

鲁一鸣坐了下来。

华海晨点上了一支烟,有些慢条斯理,“这份材料你可能已经看明白了。即便是你对发出去的稿子不满意,这也是一个意外,本来是不可能发出去的。因为我接到市委宣传部的通知时,报纸已经付印,而且已经印刷了二十多万份。如果把它废掉,考虑到我们报社的损失太大。高勇总编是在请示了市委宣传部之后,才这样勉强放行的,不然,就连现在这篇稿子也不可能见报。”华海晨指了指那份材料,“这不,今天上午就必须把这个‘情况说明’送到市委宣传部去。”

“华总,昨天会上是怎么说的?”

“于国政生前与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中明确承认他们偷了工地上的东西,而且表示放弃索要工钱。我手里还有这样一份材料的复印件。”

华海晨把复印件拿了出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华总,你注意到没有,这上边确实有于国政的签字,可是这上边除了于国政的签字之外,其余的内容根本就不是于国政的字体,那都是有人后填上去的。我从于国良那里了解到,当初纠纷发生时,穆晓飞曾经亲自和于国政谈过几次话。几次谈话的大意,就是逼着于国政承认他所带的施工队在工地上偷了东西,价值十五万元左右。穆晓飞表示,不再与他们履行剩余下来的合同。而且要在他们应发的工资中,把这十五万元扣除。于国政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同意那样做的,他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不让那二百多万元的工资打了水漂。也就是说既然有了这样一份协议,穆晓飞就应该把剩下的二百多万元的工资如数发给人家。”

“既然谈到这种程度,那为什么又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问题就出在这里。穆晓飞与于国政谈妥之后,就让于国政在一张空白信笺上签上了他的名字。穆晓飞说他会把每个人的名字和应该得到的工钱填在上边,然后,就用这张明细给他们发工资。结果是于国政的纯真想法,却受到了兽性的强奸。几天之后,当于国政再看到他签字的那张信笺时,那上边已经添上了你手里拿着的这份材料的内容。这份材料上清楚地写着,于国政承认他的施工队伍不仅仅是偷了工地上的价值一百八十万元的螺纹钢筋,而且还承认给对方造成了总价值一百二十万元的间接损失。于国政同意不再追讨工钱,穆晓飞也不再追究于国政等人的责任。”

“穆晓飞既然答应不再追究于国政等人的责任,那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又为什么把于国政告到了法院?”

“当于国政知道自己上当受骗时,当然还要继续追讨工钱。他不断地去远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找穆晓飞。而穆晓飞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便马上做出反应,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把于国政他们起诉到了法院。他用他的损失冲掉了那笔工资还不算,还在诉状中提出向于国政等人再索赔损失八十多万元。”鲁一鸣停顿了一下,“华总,这就是你看到的那份起诉状背后的真实故事。”

“我明白了,原本是穆晓飞欠于国政等人的工资二百二十多万,这样一来,反倒成了于国政他们欠穆晓飞八十多万元了。”

华海晨木然了。

6

金长永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漫无目的地透过窗户看着远处,一个大钟醒目地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海关大楼最高处悬挂着。

金长永点着了一支香烟,回过头去继续看着远处。此刻,他想到了海关,又联想到了他无数次走出国门时的情景。

那是一年多以前,是一份审计报告面世以后,他又一次走出国门。当他办理完出关手续时,回头看了看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他本以为那将是他在中国土地上的最后一瞥。可没有想到,当他走出国门时,事情并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糟糕,他竟然又从容地回到了国内。

金长永手中的香烟浓烈而轻柔地燃烧着,像是他此刻的心情。随着烟雾的飘浮,他坐到了办公桌前。他慢慢地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了两本护照,其中的一本清楚地印着他的名字,那是一本中国护照。另外一本印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他的化名,那是他早就用化名以投资移民的身份办理好的加拿大护照。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凭借着这本护照离开中国,而且永远不再回来,那只是看需不需要而已。

这是他心中的秘密,是不能轻易地告诉别人的。

他几乎是随时都将它们带在身边,随时准备发挥它们的作用。他将它们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脸上贴了贴,一股暖流仿佛顿时滋润了他的全身。

他下意识地用两个手指在其中一本护照上轻蔑地弹了弹,其实,那上面什么灰尘都没有。弹完之后,他将它们放回了原处,将抽屉关上。随即又将抽屉重新打开,他又将它们拿了出来,又一次重新郑重地放回了原处,这才慢慢地将抽屉关好。

金长永只剩下不足两年的时间就要退休,他自己心里明白,就算是退休,这些年来,他所聚敛起来的钱财,已经足够他这一辈子用的。钱已经不是他眼下最需要考虑的,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平安着陆的问题。

平安着陆……

这是金长永这几年来,尤其是这一年多来一直就在认真考虑的事情,而且是他最为头疼的问题。三宇发展总公司的股票,一直被股民们看好。这也让金长永足足大赚了一把,他既赚足了钞票,也赚足了面子,而这面子让他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得以游刃有余地逍遥着。他完全可以在董事长的这个位置上从容地坚守到退休。这一切,都是金长永几年前的目标,而眼下真正到了这个份上的时候,他所想的已经远远不是这些。

改制……将企业改制,把三宇发展总公司改制成民营企业,这是他眼下最想做成的事情。如果将三宇发展总公司改制成民营企业,他本人将是企业改制的最大受益者。

真正的一举成功,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而这种努力不管多么艰难,都需要进行下去。除此之外,将没有任何更好的前景可供选择。

金长永之所以产生了将企业改制的想法,还是缘于那次市审计局的审计。市审计局派出的审计队伍在公司内足足审计了近两个月。最后报告上的结论清楚地写着:该公司的财务报告,基本上不反映该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

当审计人员将这份报告递到金长永面前时,金长永发火了,他几乎吼着嚷道:“你们这都是无耻的诬陷!”

审计人员最终还是将这份审计报告交到了市有关部门。这让金长永再也坐不住了,他四处活动,做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人的工作,最终总算是让他安宁了下来。可就是这件事,促使他下定决心,将企业改制。金长永心里明白,企业改制时,依然需要审计,可那时的审计则是在确定了大方向前提下的审计,那将会是一路绿灯,而路上将不会再有任何障碍。

金长永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他儿子金小波从澳大利亚打来的。他的儿子正在澳大利亚留学。本来他应该早就毕业了,可他始终就没有安心就读他的学位,上学只是他留在那里的一个借口。实质上他一边上学一边在悉尼附近的一座小城里开办了一家娱乐室,集唱歌跳舞和棋牌活动等经营项目于一身。这是金长永所不同意的,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他明白的道理。一年多以前,他就曾经特意为他的儿子从国内买了二十几副麻将牌邮了过去,作为金小波经营之用。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了金小波的声音,“爸,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呢!”金长永回答。

“我不管你怎么考虑,房子我是买定了。”

“这么大的事,总需要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看好了一套房子,人家只等我一个星期,如果再定不下来,对方就要出手。”

“别被他吓着了,眼下的金融危机是全球性的,澳大利亚也不例外,开发商手中的房子,照样也不会那么容易出手。你在国外买一套房子,总不能像在国内买大米买芹菜那么简单吧?”金长永试图说服儿子。

“好了好了,我要去上课了,没时间与你多说,你就看着办吧。”金小波挂断了电话。

金长永的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想重新把电话打过去,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电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全部都是他儿子金小波的形象。

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在金长永看来,儿子对自己的需求,早已简化成了对他手中金钱的需求,只有当他需要钱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他这个远在故乡的老爸。否则,他们之间仿佛形同陌路。金长永明明知道这一点,可他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如今他想扭转这种局面,已经太晚了。

半个多月前,他接到过儿子打来的电话。金小波提出由金长永给他提供一百万元,他准备在澳大利亚买下一套住宅,不足部分将由他自己贷款偿付。

金长永明白,儿子是他放飞的风筝,眼下,他已经无法操控。

此刻,于芳菲走进了金长永的办公室,坐在金长永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