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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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黄淮卷(63)

“老张性子急,工作雷厉风行。”支部书记马彦喜对我说,“担子都压在他肩上,钱是问他要,工作中出了事是找他。老张不容易哪,高血压,高压180,低压120,一直吃药。他老婆低血压,低压只有45。两个孩子,老大进高考补习班,老二顽皮,一次跌到灰坑里,跌坏了腿。老婆照顾不了他们。老婆总是头晕,走路摇摇晃晃。一次她正在输液,老张急着上引黄工地,掏出100元钱给了大夫就走;大夫追上去说:‘你这样的人还配做丈夫?’……”

那天和马彦喜谈到日落西山,归途上碰见几个上夜班的工人。我说,上夜班比白班辛苦吧?他们都“嘻嘻”笑了,好像“辛苦”这词儿挺新鲜。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人说:“我们在这儿干活,黑夜和白天一个样,冬天和夏天一个样,节假日和平时一个样。”接着几个人齐声说:“有老婆和没老婆一个样!”他们说完便嘻嘻哈哈走了。

几年干下来了,马万水工程队承包引黄的活儿都是“全优”!

……

咬着牙“铆山”

“三国演艺”给引黄工程管理者最大的启发,就是决不能保护落后,谁也不能照顾,不能通融,谁能把工程搞好我请谁;走门子拉关系送礼送人情,对不起,这一套在引黄工程上不沾;不通过招标,谁也进不来,天王老子写条子打电话也不行。

奠基之后,有140多个施工单位争相投标,其中国家一、二级企业就有80多家。经过严格的审查、筛选、比较,第一批36家施工队伍被通知参加竞标,有23家中标。总干10个隧洞和大梁水库等已全面铺开施工。

“三国演艺”的调查中还提到中国人面临的“素质挑战”。说日本熊谷组海外工事总长大冢本夫承包“引大”工程功劳不小,但到1989年日元升值,工程量增大,造成公司承包亏损。按常理,大冢本夫没有多少个人责任。但他惴惴不安,被迫辞职,不久饮恨身亡。成了“哀兵”的熊谷组人员,面对重重困难,提出“一干到底,决不放弃”,他们改进工作,精打细算,终于扭亏为盈,按期完成任务。

调查材料上还提到洋人的敬业精神和科学精神。比如计算洞子的工程量时,中国人习惯将圆周率值取到小数点后2位,即3.14,而意大利人都要取到小数点后10位,即3.1415926535……

他们说,一丝不差就是现代企业精神。

在引黄工地上,这种精神不仅在提倡,而且在实践中得到体现。钱正英不止一次说,引黄工程因为地理和地质条件的复杂,工程的浩大,质量要求之高,不仅在国内,在世界上也是少见的,所以,“一定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有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这个工程是难以完成的。郭裕怀说引黄是个大熔炉,所有的参与者都会从中受到熔炼。通过施工实践,人们的整体素质都在提高。

但中国人的某些素质和精神,洋人都未必普遍具有。譬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出奇制胜拿出绝招来战胜困难;譬如在任何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前仍然勇往直前,所表现出的能吃大苦能耐大劳的精神。

铁十二局三处承包的9号洞,因五寨县发生5.7级地震,洞子塌了;洞子离地表40多米,一塌就成了大坑。祸不单行,没几天10号洞离洞口110米处又塌了,出现了一塌到底的通天大塌方。

有人计算,要制服塌方,恢复正常施工程序,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对面就是意大利CMC施工的8号洞子,他们使用着最先进的开掘设备,日成洞好几十米!

没有笑容,所有人脸上都是阴天,只要刮一阵风就要下雨。

如果按常规在隧洞内清理这种通天大塌方,很可能一边清理一边还要滑塌,这么干,谁也不能保证一年后就能恢复正常施工,何况工程不允许停顿一年。

项目经理潘秀岩和他们的一班人,在洞口蹲了一天又一天,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抢险方案,最后作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案:把钢管打进塌土,把水玻璃和水泥从钢管压进土层,将陷落的松散的泥土凝结在一起,这样就把山体牢牢地铆住!

潘秀岩把这叫“铆山”!

于是昼夜突击。困了倒下睡,醒了起来干,用92天时间,就过了塌方地段。

潘秀岩日夜不离工地,坐镇指挥。他躺倒了,医生只能到“铆山”现场给他输液。

塌方损失了150万,上面只追加30万,其余要自己消化。

买配件没有钱了,首先停发经理和书记的工资,接下来停发总工和科长的工资,再停发正式职工的工资,最后才停发农民合同工的工资;补发工资的时候,那就倒着来了,从农民合同工补起,最后才补给经理书记。

硬是咬着牙挺过来的。年逾花甲的潘秀岩开玩笑说:“伙计们,我的牙不顶了,只能吃豆腐了。”人们问他,好好一口牙怎么就不顶了?他说:“那些天,我把一口牙都咬碎了!”

不仅咬紧牙关,还要勒紧裤带,喝凉水,啃干馒头。对面意大利人干完活回营地喝咖啡,喝威士忌,喝人头马,听音乐,打台球,电热器使屋子里凉暖适中。

中国人不眼气他们,还笑着说:“在老外眼皮子底下干活,没落下笑柄。”

这就是中国人的干法。

“请大家控制一下!”

1995年12月14日,引黄枢纽工地上举行万家寨黄河截流成功庆典。晋蒙两省区的领导,水利部领导都来了。

黄河被大坝的坝基截住了,滔滔黄水顺着护堰从坝基上的几个出水口一泻而下。

庆典就在枢纽工程管理局旁边的一块平地上举行。平地很小,只能放个主席台,台后就是黄河;建设枢纽工程的上千名职工,只能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站着。

黄河边上的风真厉害。天气太冷了,主席台上的人大都穿着棉大衣。枢纽的建设者好像习惯这种寒冷,在寒风中没有一个缩头缩脑,缩手缩脚,他们把锣鼓敲得山摇地动,数十条几米长的鞭炮,同时炸响在黄河上空。锣鼓声鞭炮声使在场的人热血沸腾。

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锣鼓声、鞭炮声还是停不下来。

主持人对着话筒高喊:“请大家控制一下!请大家控制一下!”

胡富国对主持人说:“锣鼓鞭炮是表达大家的心情哩,让他们再敲一会儿吧!

胡富国后来在讲话中说:“你们吃这么大的苦,在枢纽上干得这么好,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们!”

胡富国的感谢是出自内心的。枢纽工程的主要任务是建筑高90米、长436米的拦河大坝,和108万千瓦的水力发电站。高峰期有5000多人在此施工,由直属水利部的万家寨枢纽工程管理局负责。管理局五个领导,局长周玉文是山东人,其余两个是江苏人、一个是东北人、一个是河南人,五个头头五个单身。

截流前,周玉文患重感冒高烧不退,只能到太原住院。

郭裕怀给他打电话,说截流必须由他坐镇现场,大家才能放心。

周玉文一听就在电话里叫唤起来:“好好好,我今天就回万家寨,就是死也要死在工地上。”

郭裕怀说:“伙计,要好好活哩,枢纽这龙头,靠你才能把它舞起来。我派医生护士跟你回去怎么样?”

周玉文说:“不要不要,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你去不去?”

“还用说吗,咱们工地上见。”

几天以后,郭裕怀和郑友三赶到万家寨,想把施工队伍集中起来,给大家鼓鼓劲。但见黄河两岸,排着两条大吨位的汽车长龙,一辆辆首尾相接,每辆车拉一个10吨重的水泥墩子。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周玉文和他的助手就在现场指挥。郭裕怀问他身体怎么样。周玉文说,到了这把年纪,身体上的零件这里那里出点毛病不足为怪,回工地比住医院可能对恢复健康有利。郭裕怀又问截流还有什么问题。周玉文说,截流倒没有什么问题,个人有点问题你也未必能够解决。说着,低声附耳对郭裕怀说:“平时顾不上想老伴,生病住了院才想老伴哩!”

截流比原定日期提前了5天,周玉文一声令下,从黄河两岸坝基上对开来的汽车,一辆接一辆把水泥墩子倒到河里。截流一次成功!

我去枢纽工地找周玉文,周玉文去北京了。

党委副书记老赵对我说:“我们干水利的,没有一个永久性基地,哪有在大城市里修水电的?我们干活都在荒山野沟、人迹罕见的地方,所以水电职工是成年累月钻山沟。我们的职业要求职工献青春,献完青春献终生,献完终生献子孙。为啥这样说?水电职工都是一家分几处,孩子不在身边,受不到爹妈的关心教育;上学了,回家没人辅导,考不上学校,参加工作,只能还去干爹妈干的事,仍是终生钻山沟,所以叫献了终生献子孙。一处干成了,能发电了,能引水了,有了效益又交给别人,自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受苦,去创业。水电职工一辈子都在创业。创业总是艰苦的,总是从无到有,没听说轻松能创业。可光荣也就在这里,自豪也就在这里。有人说,今天光荣能卖多少钱一斤?水电职工不这样看,水电职工看重光荣,认为光荣里体现了自身的价值。”

当今,社会上许多人已不要什么光荣,已经忘了“光荣”这两个字的时候,老赵话里的光荣感使我感动。老赵说:“比如有这么个人,叫赖纯久,是我们工程处的主任工程师,51岁了,是个女的。在尼泊尔搞援外工程很有成绩,原说让她继续外出,享受专家待遇;她却说尼泊尔让别人去吧,我要去万家寨。她一家分在四处:老人和一个孩子在西安,另一个孩子在北京,爱人在汉中安康。她是最早来万家寨的,在老乡家租了孔窑洞住下。赖纯久负责供电,首先要查看线路,每天带着干粮水壶上山下沟,经常坐小船过黄河。小船在浪里出没,她不怕,说搞水利的还能怕水?后来又搞架线,领着施工队伍成天上山下沟。11万的变电站和线路起来了,又忙工地的电网布置,忙生活用电和施工用电,后来又搞微波通讯。一天她在办公室门口摔倒了,才知道她有冠心病,还是肾衰竭。那一阵正忙水电设备采购招标,她晚上打吊针,白天参加招标咨询。有人劝她:‘赖工,你就不要赖在工地上了,去太原住院吧。’她总是笑笑,慢声细语说:‘要去的,再等等。’又催她,她又笑笑说,快了,再等等。再催,还是说再等等。我去劝她,她说:‘这可能是我干的最后一个大工程了,山西老百姓那么需要水,现在去住院,我躺不住。我知道老赵你能理解我。等我手里的活完了再说,好吗?’她手里的活什么时候能完呢?……”

赖纯久后来还是被“逼”着去太原住院了。老赵写了个地址给我,我回太原后忙忙乱乱,却没顾上去医院看她。

我来到水电四局。

四局的党委书记张殿华给我讲了几个小故事。

工期短,条件差,任务重,老局长王德干着急加上熬夜,火气上攻,眼珠网上血丝,小便赤黄。机械大队的大队长杨金华来找他,说:“局长,给咱点体贴关怀行不行?太累了,上火上得牙掉了,你看我上牙只剩下不多几颗啦,总得吃饭吧!局长大人准我几天假,我得装牙去。”王德干说:“光你上火别人就不上火?河槽里风大,给你下下火不正好?告诉你,眼下你不能走,就是只能喝汤也得干。”当时一期围堰施工正紧张,机械大队任务繁重,杨金华又是老局长的得力干将。

王德干是教授级高工,1958年从三门峡干到龙羊峡,大半辈子就是跟着施工队伍走。家在镇江,妻子打电话叫他退下来回家去,或者退下来搞搞监理什么的,收入比当局长还高。王德干说她是“妇人之见”。没办法,妻子提前退休,带了小孙子赶来万家寨侍候他。他得意地对妻子说:“你知道吗,我老王可是个福将,我干水利,打一仗胜一仗,不拿下万家寨枢纽工程,能回家抱孙子?现在你把孙子带来了,很好;我又干活又抱孙子,日子过得越发有滋味了。”

在万家寨,不能在女工中提起家庭和孩子,提起这些她们就会泣不成声。

爆破工地上有个女炮工班。她们每天要用肩膀把4吨炸药扛到峭壁的作业面上,往炮眼里装填好炸药后,还要把炮点着,再从软梯下去。毕竟是女人,开始点炮时有点害怕,一害怕就点不着。师傅叫她们不要害怕,从点炮到引爆,有6分钟哩。后来胆子大了,一点就着了。那时她们的营地在内蒙古准格尔旗,工地在河对面的万家寨,每天上班要经铁索桥,从内蒙古走到山西,下班从山西走到内蒙古,上夜班也是这样。铁索桥悬在黄河上空100多米高处,走起来摇摇晃晃。铁索桥上的风特大。

女炮工说,生活再苦,工作再累,都能习惯,都能适应,就是想孩子,想老人,时间越长想得越厉害。

孙梅花是从龙羊峡来的。

要来万家寨了,生下来一直没离身的孩子放哪儿?放在婆婆家吧,婆婆还在住医院;放在娘家吧,娘已去世,只有老父亲一人苦度晚年。最后还是放在婆婆家,由公公照看。离别时孩子扯着她的褂子就是不放。孙梅花在龙羊峡干钻工,来后就进了炮班,背炮、填炮、点炮,每天在悬崖上爬上爬下,这些都能忍受,都能习惯,就是每天想孩子,一想就掉泪。走时才两岁半啊!1995年春节前回去了,坐私人小面包,60公里到内蒙古薛家湾,再坐长途车118公里到呼和浩特,换乘火车到兰州,再坐2小时汽车到刘家峡【公公家在刘家峡】。孩子不认她是妈,只叫她阿姨;上街只跟爷爷奶奶,不跟“阿姨”,一星期以后才认她作妈。母女有感情了,她却要走了。原说早上7点走,孩子不让;到10点该走了,还是不让;到下午l点,爷爷说抱她上街买气球,她才脱身去赶汽车。

炮班5个姐妹的孩子都不在身边,说起孩子就抱在一起流泪。上工路上还在流泪,一到工地,抹去眼泪就背起25公斤的炮箱,攀着软梯上悬崖。有时还互相开玩笑:“别哭了,天上要下雨了,还怕水少啊!”

没听说“女人有泪不轻弹”,哭是女人的天性。她们又去点炮了,熟稔而又轻松地点燃导火索。随着一声巨响,山体像被抽了筋骨,塌了下来;烟雾还没散尽,她们又钻了进去,看看有没有哑炮,检查光面爆破的半孔率是多少。直到一个班结束,她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归途上又开始了永远谈不完的话题:孩子。

不爱孩子的人能爱万家寨吗?看看这些女人的手吧,掌心又红又粗糙,长满茧子,这是每天摆弄炸药、每天攀援几十米软梯上上下下的结果。

这就是万家寨引黄枢纽工程的建设者!他们把自己的汗水、心血和泪水与钢筋混凝土一起浇筑拦河大坝,在截流成功的庆典会上,要他们“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那是容易的吗?

农民懂得大账小账如何算

默默地支持着引黄工程的,还有被征地拆迁的农民。

光在偏关一县,工程就占地9586亩,拆迁地面附着物7400多处,砍伐树木5.9万株。

我到上阳坡村去看村民韩致祥。

韩致祥的三孔窑洞紧靠平鲁到万家寨的公路线,他必须把窑洞让出。

韩致祥就在这窑洞里出生,又在这里娶的媳妇,两个孩子也生在这窑洞里。

韩致祥70多岁的老娘说,祖上留下这点基业,能不搬吗?

韩致祥发了愁,拆旧窑洞容易,盖新的窑洞就难了。他背不动石头,也上不了架子。他是个残疾人。

韩致祥年幼时得了小儿麻痹。49岁的人,个子只顶个10岁左右的孩子;论身长他并不矮,是直不起腰来,走路两条腿在地上打旋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