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镗"的一声响,怀桢忙扭头,却见原是断云关上抽屉,暗自松了口气,目光却自此不得不与她对视,他索性笑了笑:"姐姐,其实要我说也没什么,当时便要拉了夜宴哥哥一起进去,有他一个王爷在,父亲装也要装一晚的。但夜宴哥哥他不肯,你知道,他脸皮薄......"
是怕她尴尬吧,情愿装病,情愿......断云拨弄着手里的药材,虽千挑万选,却还逃不掉大多还是苦的。只听怀桢又道:"姐啊,你也别太死心眼了:干吗非得真全用药材呢?你熬上一碗桂圆汤端去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颜色,别人哪里瞧得出来呢?只要喝的人滋味好就行了,管别人怎么看,你说是不是呢?"
是不是今晚的月色太亮了?断云觉得家里每个人忽然都在这一晚需要重新认识,抬眸瞧去,少年眸中是何时褪去的青涩,更有什么深沉的在长长的青羽后诉说--"姐姐,我说过你一定要幸福,而且我也相信你会。"
为什么每个人都比我确定我的幸福?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喊,但看见怀桢陡然直起了身体:"姐?",这才知道自己已然问了出来。对面少年的脸色恍过淡淡的月光似的白,她走过去,看着他:"怀桢,你......你也知道?"
怀桢端详她半晌方挑起了眉梢:"你......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按住弟弟的肩膀。
复杂的似乎是沉郁让少年的目光从未如此深暗,他低下头:"舅舅的事。"
"舅舅?舅舅怎么了?他不是早就过世了?"
少年闭上了眼睛:"他,就是因为兰王而死的。"
往事,要经过多少流转才能淡成历史?要掺加多少血泪才能凝成故事?......又要多少怀念,才能像眼前这样,这样烙成心事--
望着月下的男子,她不知。
不知的是他仰首望月的眼,盛的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知的是他唇角氤氲的笑,舒展的究竟是今生的结还是往世的烟......
真像是华灯莲璨时的初遇,辽远而又近切,"韦之"的一颦一笑,"未知"的命运丝线,就这样,明知"不知",却仍纠缠。
--这是怎样的一个始?
当邂逅迁延成了交换,当姻缘在交易的外壳下辗转,纷至沓来的除了现实,更多的可是疑问?却又为何放任自己那么久都不去追问?究竟是什么将它们统统压下:是那夜飘香的纱枕,那含笑端详的目光,还是那只放在她手背的微凉的手......相处的点滴涌上心头,仿佛海市蜃楼,却又让人那么贪心的想保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患得患失?以为不问因,就可以守住一个果。那么今朝终于知晓了前因,是不是就意味着从此生活将如画皮般剥落?
如此月光如此夜,没想竟是别人的故事剥开了彼此坚硬的外壳,底下流露的温情原来也终究是别人的--那尘封了沉淀了的往世,即使是辗转来的第多少种版本,也都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情这样的人,永远永远不会褪色。而在这样的过往面前,黯淡的只会是眼前人吧。
她不由流出一抹苦笑,抬眼,正遇上对面回眸相视的目光:他,透过她,看到了什么吗?那样的专注。为什么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微笑的眼底有浅浅的月光滑过?
"你怎回来了?"
"王爷怎一人在这里?"
同时出口的问又引来同时出口的答:"散得早。"
之惟失笑,热辣辣的感觉一直涌到颊上,忙掩饰的低头,正看见手中的酒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走进亭子,向对面的人儿招手:"进来。"
断云依言进亭,空气中弥漫着微醺的酒意,不知是方才的热络未散还是对面之人又带进来。潺潺的声音引她低下头去,只见脚下大理石中流淌着涓涓的水流,九曲蜿蜒,细看了,原成一个"寿"字,她知道这是"曲水流觞"--流杯亭--兰王府的名景。
"怎么样?"听到之惟问。
她笑笑:"好看。"
"哪儿好看?"水面倒映出男人微红的脸,许是酒意。
"水好看。"她说,"流水很清,还有低下铺的卵石,很干净,很安宁。"
他挑了挑眉毛,似乎有几分得意,弯下腰去,手拨弄着潺潺的流水,笑道:"这是活水,自然不腐。下面的卵石都是从江宁运来的,每一块我都亲自过过目,就只挑了白色的留下,花的都拿去铺路了,就像你说的,白的干净......"说着,忽然抬起眼来看着她,"......断云?"
"王爷?"她脑里嗡的一响。
"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一笑,"你喝不喝酒?"
她看见他手里的杯子,轻笑着低头。
小小的白瓷酒杯从亭子的那头飘向这头,沉浮中一点点的靠近,终于到了面前,她伸手拿起,半杯佳酿,荡漾的琥珀光。尝了尝,舌上绵厚的滋味--"不是桂花酿?"
"女儿红。"
喉咙里涌上来遥远的江南的苦涩,在这帝都的圆月下,一人半杯。她仰首喝净,然后望着她的丈夫:"还有吗?"
他微一怔忪,随即笑起来:"有。"说着,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她走过去,将手指放在他的掌上,他却连她的掌也一并握住。她感觉他的手还是微凉的,于是,纤指也反握住他的,他察觉了,她瞥见他在用余光看她,却又都装作没发觉。
沿假山而下,便入待月轩,虽不见狼藉杯盏,却还有酒香和脂粉香萦绕鼻间,让人越发觉得先前的热闹潮水般退得迅猛。但桌上还有酒。之惟拿起酒壶,给二人斟满。"以前小时候过中秋,父王总说不准我喝酒不准我喝酒,可每到最后又总是他一拍桌子,说:'儿子,你也来一点。',然后,呵呵,他就会被人骂......"年轻的兰王沉溺在比酒还醉人的过往,孩子气的一手比划着窗外,"那时候,月亮比现在大,也比现在圆,真是又大又亮......"
她不禁也笑了,却没看外头,只举起酒杯。两杯一碰,她看着他一饮而尽,她自己却只能承受浅浅一啜。他还要再斟,她却抢先接过酒壶:"我来。"
他没急着松手,玉壶上,指尖碰着指尖。他的手明显比方才热了一些,带着点粘糯的感觉。黑眸仍是清湛如常,若不是里头忽然泛起的一层薄光,怕是任何人也看不出这已是兰王的醉态。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的眼也像被酒气熏染,止不住的犯酸。
对面的之惟却忽然垂了睫,模糊的说笑:"其实,这样的机会也没几次。听父王说,这还不抵在塞外,一面痛饮葡萄美酒,一面赏月。就那么席地而坐,看月光照在沙海上,白茫茫的像波浪一样,远远的海的那头传来羌笛的声响,这边的人便忍不住拿出竹笛相和,一吹便是半夜,即使知道也许明天就要和那边的人恶战一场。"虽看不见他的目光,也还是能瞧出他面上的向往,壶上的手突然握紧了壶身,"我从小就希望我哪天也能像他们一样,他......呵......他总是说等我长大,可当我真的长大了......我真的也能去了瀚海,月光下的沙漠,怎么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真是......"他忽然笑出声来,"他们怎么能骗小孩子呢?怎么可以--"话没说完,手上忽觉一暖--柔荑包裹住他骨节突兀的手,用着那女子大约最大的力气--"王爷,不要再喝了。"边说边将他握壶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在他感到掌心空落之前,柔荑已扣进他掌来。
断云将自己的五指一根一根的嵌进他的指间,清清楚楚的,传来两个人的战栗。月光洒进来,满月照着二人的侧脸--修长的眉,挺直的鼻梁,还有,映着她,只她一个人的眼,那样黑那样深那样远--这个男人,她忽然涌起种想哭的冲动,想用自己将他填满。
腰上一紧,原是他空出的另一只手已将她纳入掌握,伴随着一阵轻颤,她仍不改仰首凝望的姿势,月色映的脸颊一片莹白,恍惚白练等待描绘--在彼此反应过来以前,他的吻已然落了上去,细致的,像是画笔在描摹,沿着眉棱、颧弓、鼻梁,一直到唇沿,微启的朱唇泛起一层水光,细尝来才知是清淡的佳酿,深浅自如的柔情......
渐渐的,她的眼睛开始迷朦起来,世界开始颠倒顷颓,雕梁画栋渐渐都开始转变了方向,窗棂上的镂花飞旋。不禁闭上了眼睛,什么流水般从颈项一直迤逦到肩胛,她微侧过脸,温暖摩挲而过--原是他的发,比想象中柔软得多......她迷迷糊糊的想着,任那墨泉一直融进身后的一枕月光,青丝如网,将那温存承接......
窗里窗外,月色如水,水如夜......
都说千里共婵娟,却不知是否人间处处月光都一般明亮?
刚从柳府回来,一进门,静王便得到了令人心悸的消息。连忙登上府内至高的藏书阁,急促的喘息让咽下不久的药味又反上来,嘴里一阵苦涩。站定后,望着下面黑黝黝的园子,他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在他身后的楼阁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铃声,但触动它们的却并非是风,而是底下花园里的"困兽"。
"王爷,要怎么处理?"亲卫请示道。
他望着被困园中的人影,一手扯住披风系带,一手抓紧了阑干。花园中树影婆娑,连月光都透不完全,他却为何还能清清楚楚的知道里面是谁?只有谁敢这样从来不为人知却肆无忌惮的闯入,即使隔得那么远也依然能感到那种压迫感,挥不去甩不掉的影子,近十年的梦魇......想着,眉心已凝成一线。
"王爷,您没事吧?"看在旁人眼中,却道他忽然面色惨白。
他摇头,眼睛仍死死盯着下面。那亲卫便察言观色道:"要不要启动地龙?"
地龙乃是园内最隐秘也最狠毒的机关,顾名思义,这埋在土中的杀人利器一旦开启,上面的人顷刻间便会被黄土吞噬,尸骨无存。之所以会这样建议,显然是连属下都看出了他的迟疑,因而要用上这最不着痕迹的手段--就这样,行吗?心像被只大手揪住,一阵绝决的快感:如果,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仿佛已能想见由此带来的萧墙之乱、天下之乱,水色的唇不禁勾出一抹笑来:分崩离析的时刻谁会想得到这燎原火星竟来自他这一方巴掌大的庭院?天下倾覆之时,却正是春光好照这一方断壁颓垣。
强烈的恨意一次次收缩巨掌,心在抽痛中狂跳,承受不住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天空:明明是这般好的月,却为何天幕还是那般沉,仿佛过去无数如冰的长夜,少年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泪痕如冰刃割破面颊,是谁的手指轻轻覆上,令人不堪的游走,却偏又是这辈子仅剩的温存......
一旁的亲卫看见自己主子的双手都深深的抠进了阑干里,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时最好保持沉默,犹豫半晌,却还是不得不出声:"王爷?"静王果然闻言回望,冰封般的眼神刺得人一激灵,他忙示意身后的阁楼:"王爷您听,下面的人似乎正试图脱困。"
果然,风铃发出比方才更加急促的声响,像爬犁一下下翻在人心上。楼上看的人当然知道这样挣扎的结果是会触发更多的机关,却不知为何对面人的眼里隐约浮上清光--"关掉所有的机关!"静王忽然低喝了一句,疾步走下楼去。
亲卫慌忙进屋关闭机关,风铃陡然沉寂,他吁了口气,走出屋去,却见阑干上什么微微泛光,走近一看,一口气便冷在了喉中:竟是几截断裂的指甲,犹带血痕。
此时在楼下,快步走入花园的静王蓦然停步。
月光透过枝桠织成一张细网,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只见那高大的身影仍是那般气定神闲,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则正拨弄着枝梢上一根极细的丝线,丝线的另一头连着楼上的风铃。只见执线人身上的金丝银线正随着手里动作荧荧闪烁--不用看清的,他清楚它们绣出的图案--一条条盘旋在云端的金龙。
"回来了?"那人开口,仿佛久候的家人。
他却被黑暗也掩不住的目光逼得几乎后退,虽然已在心中不断的对自己说:选择继续周旋是因还要借他之力。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退意,那人走出树影,龙纹在他胸前、肩头闪着寒光,他则轻笑着抚上静王的肩:"怎么,没看到你想看的?"
"不!"他以为自己是在心里喊的,却没料对面的人神色一变,挑高的眉峰显得兴趣十足。静王咬了下唇,终于勉强笑了笑:"......大哥怎会在此?"
来的自然是太子,只见他仍笑得如常和蔼,扫了眼四周,方道:"本宫是被这园里的桂花香给引来的,本想着折桂赠佳人--"暧昧的语气中,眼眸却渐深沉,"却不料原来此处装了提防采花贼的机关。"
"大哥你听我......"静王的解释在一线冰凉中倏忽停顿。身体骤然僵直,他只能用余光瞥向比在自己颈侧的薄刃。
太子却不看对方,悠然的欣赏着自己扳指上弹出的指甲盖大小的三角,亮白的刀光映在下面森绿的玉光上,只听他淡淡笑道:"这是下头刚孝敬的玩意儿,刃比纸还薄,却锋利无比,不瞒你说,方才本宫便是用它毁了你不少花花草草--别急,还有更有趣的,这上面还淬了江湖上最毒的毒药'明月',据说是见血封喉,却不知比你身上的'潮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