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些还没答话,芳些已抢先回答:"可不是嘛,尤其王爷常过来那会儿,天天都要喝那个,味道奇奇怪怪的,柳姐姐,是不是就是这东西不干净啊......"话没说完就被藕些拉了一下:"胡说什么!"说着,看向断云:"姐姐,这药怎么了?"
"这药......是谁让你们服的?"断云一时屏住了呼吸。
果然--"打我们跟了王爷的第二天,紫姑娘就端过来了。"藕些淡淡道,抬睫淡淡的看断云,"姐姐不知道吗?"而一旁的芳些眸中已掩不住探究的神情。
果然是个戏子,断云在心里道,胸腔里有点堵,有种被欺骗的懊恼,然而更多的是苦涩:这两个看似单纯的女子便是靠这个在这诺大王府里生存吗?女人堆里打滚,最缺不得蜚短流长,像这般耳聪目明自能长久左右逢源。女人的舌尖可以是蜜,可以是刀,又为何不能是自己柱的拐?兴许这便是来自民间的最朴实的智慧吧--早看透了一时恩宠又何必争?不如自己站稳脚跟。如此,略一沉吟,断云并未直接做答,只一笑带过,说道:"我猜多半就是这药的缘故,你们俩毕竟年纪尚轻,还受不住它的药性。"
"那可如何是好?"没探到想要的消息,藕些也没再多问,只又问了些调理的方法。断云详细的给她说了。藕些面上听得仔细,一旁芳些一双大眼忽闪,也不知在听还是在想什么别的。
说完了,芳些照例一通谀词:"姐姐懂得真多,要是男儿,便是个悬壶济世的神医了吧!"说着,话锋一转,"对了,姐姐啊,最近绿湖姐姐似乎也有点不舒服呢,老说胃口不好,每次陪我吃饭,她都只吃这么一点点......"边说边拿手比划了个铜钱大小的形状,"还老爱恶心......"还要再说下去,忽听房门一响,紫菀的声音先于人至:"姑娘们,忘了还有好吃的呢--我刚从厨房里端的--蓖麻花生糕!"
二些的话语忙就都住了。
紫菀端了个托盘走进门来,笑容满面。
二些却都不肯再多留,虽有断云好言挽留,却仍是一并告辞了。
紫菀望着二人背影,轻轻一笑,转过脸来朝着断云,仍是笑眯眯的:"夫人,她们不吃,咱们吃。"说着将托盘捧到她面前。
断云拿起一块花生糕,又放了下来。
紫菀只得放下盘子:"夫人,本朝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没名份的通房丫头是不能有子嗣的。"
"可侍妾就能有。"妾和丫头,只在那人一句话间。
紫菀不知该如何解释,还未想好说辞,只听断云又问:"那你呢?也和她们一样?"
自然不一样。紫菀几要脱口而出,却又如何能真道来?也真亏她八面玲珑,略一思量,回答道:"紫菀都是依王爷的吩咐办事,王爷让怎样便怎样。"一句话将问题推了个干净。
断云冷笑了下:"那王爷又吩咐你怎样对我?"
"夫人自己是大夫,难道会不明白?"谁人都能看得出的事实,怎么当事人偏不明白?紫菀心里替人叫屈,不由就反问了回去,本意自是:兰王独独对一人"无为而治",还能是何用意?
却不料听在断云耳中竟是另一番含义--原来如此。的确,她自己就是个大夫,还何须劳驾他人?况她还该比别人更清楚朝廷规矩。只觉一股寒流涌进四肢百骸,人像悬浮在冰海之内,断云讷讷的蜷坐在椅内,不由暗自惊诧:自己何时竟成了这样一叶汪洋孤舟,沉浮只在别人一言一动之间?一时柔肠百转,似惘似倦。随手抄起手边书,一字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只听紫菀说--大约本是出于安慰:"夫人,听说王爷过两天就回来了。"
一晌恍惚,忽觉风来,拂得书页哗啦轻响--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第一次知道:原来心丢了,便是这样的感觉。
时光如梭,转眼间又是两日过去。这天,断云正在房里看书,看见芳些从外面急急走来,料到是又带流言,却不料是这样的消息--绿湖被关。忙问芳些,她却道也是刚得了信,于事情始末并不清楚,不过担保待会还要再探。断云见她说话间不时瞥向紫菀,知道再问也是无用,就由她离去,自己则直接看向紫菀。
"夫人也该猜到了吧?"紫菀也不回避,坦言道,"怕是绿湖有孕的事让沈妃知道了。"
"那会如何处置?"
紫菀叹了口气:"以前就没有过这样的事。"
断云看着她:"那......可是要等王爷回来定夺?"
紫菀摇头:"也不一定。沈妃虽说平日里随和,却也不是个没有主意的人。王爷这两天又这样的忙,这种事若还了结不了让王爷操心,她这个当家的面子上可挂不住。"
"好歹是一条人命啊。"医者本能,断云直觉道,"就这样说了便了?"
对面直直望来的瞳仁像是白水银里漂的黑水银,紫菀被她目中的光华一摄,没想到这平日里静水般的女子竟能有这样的气魄,心里不由更加信服兰王的眼光,面上也更诚挚,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这的确就是王府的规矩,更何况绿湖这样的出身来历,是绝无可能替王爷孕育子嗣的,便是王爷垂怜了,也未必能过得了太妃那一关。"见断云目露怀疑,她思忖片刻,终究说了原因:"夫人也该听说,太妃出身名门,乃是韩家的千金小姐,生平最恶门楣低贱之人。因疼爱王爷,才能容忍了桂苑的那些,但在子嗣这一样上,她一定不会含糊。沈妃一向最得她老人家宠爱,自不会忤逆她的意思。"明是这样说,暗的也再明白不过:沈妃自己一无所出,怎会去替别人保胎?
断云听了,只是不语。
紫菀见那黑水银盈盈流转,时明时暗,也不再多言,自去一旁倒了杯茶,轻轻放到她手里。
断云下意识捧起,掀起碗盖,却不喝,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拨动着茶水,几茎碧叶随水荡漾,片刻之后,渐渐沉到杯底。
紫菀刚舒口气,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定睛看去,不禁柳眉大皱。
"柳夫人,我家姑娘请您去救命!"尖利的哭腔中,绿湖身边的小丫鬟已然跪在了断云面前,"沈妃娘娘说这就要处置她!"
"夫人--"紫菀忙转向断云,断云亦看向她。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紫菀清脆的嗓音从未如此暗哑无力过:"您的茶,还没喝呢。"
"太烫了,我回来再喝。"断云笑了笑,将茶碗放到了桌上。
紫菀一跺脚,只得也跟着她出了门。
到了沈妃居处--梅苑,正是秋雨甫落时分,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一进苑的荷花琉璃照壁之上,泛起一圈圈带着玉光的涟漪。沈妃显是已得了通报,竟亲自在照壁旁迎侯,见了断云,还未等她见礼,便一把拉了她手,更不等她开口,便道:"妹妹难得来就逢了这么个天气,不过,这雨中看景倒也别有一番乐趣。"说着,便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拿过了伞来,"咱们姐妹俩在苑子里走走,如何?"
断云自不能辞,也从紫菀手里接过伞。沈妃微微一笑,因隔着伞不便拉手,就松开来,当先走进苑中。
断云跟着,绕过影壁,只见奇石堆叠,流水淙淙,绿水之滨种植着几棵翠柳,石阶之畔依偎着数丛清菊,此时雨增水势,平日的静水此刻也作了潺潺奔流,带走无数花瓣西去。
只听沈妃问道:"我这苑子如何?"
"好生雅致。"
"妹妹说雅就定是雅的。"沈妃笑笑,"不瞒妹妹说,我其实于这些雅的俗的都一概不懂。在家时,家父只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也就将就能认得几个字,够将《女则》读个通顺而已。"
断云但笑不语,缓缓将苑中雨景一一收进黑眸之内。
此时,两人已走至抄手游廊之内,只见雕梁画柱抱拢一苑疏影横斜,一棵棵虬曲多姿的树干沐浴在细雨霏霏之内,水雾朦胧,挂梢成泪,更添几分婀娜。沈妃收了伞,静静凝注着廊外,半晌,方道:"你说这儿景雅,却也不是现在的人布置的,现在的人只管住在里头罢了,别的事,都已经变成了规矩,照着规矩做,也就是了。"
油纸伞落下,露出其后女子淡静的容颜,目如点漆,眉如远山:"姐姐,这规矩也当通人情不是?"
闻言,沈妃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鬓脚,钗头金凤轻轻摇曳,口含的东珠若吐若衔,只见她摇了摇头:"妹妹怎就知道规矩当初就不是按人情定的呢?"
雨声渐大,惊动了檐下的铁马,撞出一串脆响,只听断云一字字道:"可毕竟是条性命啊。"
沈妃笑了:"妹妹果然是行仁术的善人。"
"姐姐......"
"没用的,妹妹。不是姐姐不给你面子。"沈妃打断了她,慢慢转过身来,眸中水光离合,"姐姐也不是无情的人啊。可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怎么办呢?"顿了顿,她重新转过身去,面对着重重雨帘,缓缓道,"好妹妹,不妨听我说了这规矩的由来,再来告诉姐姐吧。"
雨中的故事亦从雨中开始--
十一年前,十八岁的兰王迎娶他生命中第一位王妃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但那天是个春日。朦朦的春雨浸湿了大红的花轿,大红的仪仗,还有铺了一地的大红的花瓣,远远望去,如云似霞。虽然雨一直没有停,却还是有半个京兆的人都赶来欣赏这场婚礼,也许是因为,这是靖平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亲自指婚,又也许更因为,这是那座已成了传奇的王府在沉寂许久以后,终于又要开始书写新的风流典籍。于是,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这样的喜雨淋漓中,凤冠霞帔的内阁徐相的独女,顶着一头的珠翠琳琅,戴着一身的风光荣宠,被抬进了王府的大门。
然而这场雨中的旷世婚礼,却并未如人们所期望的书写出新的传奇。也许真是因为沾染了潮气的缘故,大婚后的兰王府自此也蒙上了一层朦胧不明的气氛。连春风也吹不散这团迷雾--浓雾之后,徐妃住的梅苑不时传来器皿破碎的声响,而九思堂内新婚燕尔的兰王让紫菀搬了进去。而再后来,风过处,雾中隐约的声音已变成了桂苑内的娇声倩语。
没有人知道原因。只道那一年,似乎比往年都多雨。
直到年底,这样的情况终于有了些微改变--兰王妃有喜。人们终于在阳光下看见兰王与王妃在苑中并肩散步,兰王玉石般的眸子里有了淡淡的暖意,而暖阳映照下,徐妃苍白的颊上也第一次教人捕捉到了笑意。
然而一夕云卷云舒,雨季又不可避免的来临,那一夜倾盆大雨,这个随着雨丝而来的王妃终于也还是随着雨丝而去,和她一起离去的,还有兰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有过的一个孩子。
"我进府不久,太妃就和我说了这事。"沈妃幽幽道,扑面而来的雨丝似乎落进了她清丽的眸,她用手拭了拭,方才接下去道,"妹妹现在可知道了这规矩的由来?一半是天家铁律,另一半,却是王爷的心结。"
廊外的铁马响了两声,断云抬眼,雨滴落在铁马上,水花一现即逝,有种烟消云散的凄美,而心里有一处也像被雨水打湿,透着丝寒意。
出神时,并不知沈妃已转过眸来望着她,唇角微扬,不知是笑还是恸。只见她不慌不忙的又捋了下云鬓,然后走过来拉起断云的手:"好妹妹,不是姐姐倚老卖老劝你:这事情到我这里就算完了,好不好?可千万莫再兴其他的念头。你进府的日子毕竟短,怕是还不知道:王爷这人极念旧,有的事他随和,有的事却固执得很。"
语调平和却甚是肯定,隐隐的老夫老妻味道。其实,即便不用这语气,她又怎会不信呢?冷水漫过心房去,断云暗自一哂:兰王之"念旧",谁还能比她体味得少?但被沈妃这么一说,倒真激起了去求之惟的念头。如此,心念一转,当下也就不再与沈妃纠缠,断云淡淡一笑,点点头:"姐姐说得是,断云明白了。"
"明白就好。"沈妃长舒口气,"妹妹,你心里不忍,我又能好受到哪里去?绿湖进府这么多年了,我与她也是姐妹情深--唉,妹妹只怕觉我这话虚伪,你可真别不信--别论什么出身什么来历,能进了这一座府来,同侍奉着一个男人,早定了是一样的命。看她今天的情形,就算是兔死狐悲,我也着实难过。"她转眸又重看向了层层雨幕,"虽想着王爷就快回来了,这样尴尬的事不能再拖延,却还是下不去手啊......"说着,握着断云的手忽然一紧,她转过头来,"妹妹,如今我是不便出面,既然你也与绿湖交好,不如你去看看她,好好劝她两句,教她莫要再执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底是顾惜自己身体要紧。"
此言正中断云下怀,忙顺水推舟,应声而去。
她这一走,原本远远跟随二人的丫鬟便拥回了沈妃身侧。只听一声:"王妃。"沈妃一回身,竟见紫菀亭亭立于面前,心里疑惑,面上却还是往常神色,问道:"怎么没跟着你主子回去?让你家夫人淋着雨,可如何使得?"
紫菀从容一笑:"请王妃放心,我家夫人出来的时候除我还跟了两个丫鬟,已让她们陪着过去了。"
沈妃点了点头,不再看她,转过去又赏雨景。
紫菀也不在意,仍是笑盈盈的说道:"紫菀是代主子来向王妃讨个情。"
"哦?"
"我家夫人想回娘家一趟。"
"怎么刚才她自己没跟我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