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生出往前迈一步的冲动,却又都不知究竟想问对方什么--是害怕那答案,还是怕那疑问本身就是根芒刺?骨鲠在喉,少年喉结上下滚动半晌,终忍不住低声言道:"小鸽子要是......好了,王妃可以让他回家吗?"
实性子的孩子还是怎样也没学会拐那些弯子啊,不知怎地,她反有一阵的轻松,伸出手去,放在少年肩头。清执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一直低着头,看不见她眼里终于浮现出来的微笑。她回答他:"当然可以。不过,得确定他好全了才行。"
他终于抬起头来,琥珀眸里清光盈盈,任谁都能读懂其中溢满的期待,然而,众人却见兰王妃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收回了置于少年肩头的手,转身离开。
下意识的,少年跟了上去。帐外夕阳正酽,染一地血红,劲风衰草中,白色帐篷林立,像是那红色海洋中漂浮的一座座孤岛。女子瘦削的身影被斜阳拉得更加纤细,兀自一步步往纵深处行去,逆着风行草浪,如一道割破海面的细渺波纹......恍惚是阳光的热灼得他眼眶忽然生痛。
正在这时,却见那身影一滞,北风拂那洁白衣袂如舞,纤弱的人影身周似笼有脉脉淡金,他看见那女子蓦然停步,然而绷直的背影里却分明已露了想要奔跑的冲动--
塞外寒风吹得辕门上的旗旌哗啦啦的响,而木门下头,凝立的男子淡静的笑容却似能拦挡住所有海雨天风。
"王爷?"她站在当场,欲往却先愣,"你怎来了?"
按照约定,他俩各管一头。为了安全起见,主政的兰王是不能亲至救治所的--之惟挑了挑眉,望眼阻隔了自己的栅栏,未语先笑:"呵呵,我没进来啊,这算不得违律吧?"
人看不清她面上神情。
只看见夕阳余晖里,他望着一栏之隔的妻子,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伸出了手来:"来接你回家,行不行?"
一句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莫名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因为种突如其来的湿润,少年看见那白影如飞,像是只蚱蜢舟样拨开那水波便往那彼岸荡去,跑了几步,却又停住--断云转了身,反往医帐里走去。
"怎么?"他心一颤,听见旁边的医官回答:"王妃自己定的规矩:出营门之前都要先洗手净面换衣服。"这才知道自己已然问了出来。
忍不住,又看向斜阳里。水蓝大氅飞扬,等待的男子面上温玉般的笑容似乎永无改变,可他也记得那天在城门之前同样是这笑容却露着森寒,抓着门帘的手不由更加紧攥。终于,那头断云整理完毕向辕门外走去,大庭广众之下,二人并无过多亲昵,只是并肩离开,然而,一直紧盯着他们的少年还是看见了她一走上去就挽了一下他的胳膊,当然忙又松开--快得不想让人瞧见。
可是,他还是看见了,虽然只是一瞬间,却那样清楚的,映入了少年的眼帘和心田。
突然比那一晚,还要觉得孤单。
而那头那两人的影子已然消逝在远处天高山淡烟水寒里了。
回到了住处,断云依然是坐不下来。
之惟便自找了把椅子坐下了,端看她一丝不苟的又洗手、洗脸、焚药草、熏衣裙......每天都见惯了的程序,忽然这一天就有丝不耐烦,于是,他便笑笑,出声:"断云,过来给我也熏一熏吧。"
"怎么?王爷这身衣服没拿药草蒸过?"闻言,她立时转过了身来,走到他身旁,俯下身要嗅他衣上的药味,却被他轻轻一拉,一带,顺风顺水就入了他怀。
她轻呼了一声,手里的药草啪的落了地。
他眉心一紧。
她正好瞧见了--像是上好的白瓷上裂了条缝儿--便故作不在意的笑:"王爷,你吓我一跳--"说着扭身要去捡地上仍焚着的药草,"当心点了屋子。"
他却还是不肯放松,一面环着她,一面伸出脚来,噼里啪啦几下便将火星都踩灭了。
难得流露的孩子气,教她在喉咙里无声的笑了,却不敢再抬头接上他的视线。
良久的沉默,她在他怀里,久久的,一动不动,兀自纠缠不息的仿佛只是旁边药草上升腾的那两缕袅袅的烟。
一时间,时间、空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就这般石化了也甘愿。
两人心里同时这样的念头,然而却又同时知道:这不过是个一瞬间的念头罢了。
他看见她动了动,然终还是没有抬头。
"王爷......"她唤了一声。
他没有回答。
伏在他胸前的她以为是因贴得太紧,他没听清,便又唤了一声:"王爷--"
这一声,清楚了。他甚至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离开他一些,又提了口气,方才发出这一声来。
一切都从未如这般清晰过,之惟只觉胸腔里一股冲动在往上涌,恨不得要跳起来,把这小女子的嘴堵上,人堵上,整个儿囫囵吞进肚里。可是,这可能吗?是他将她拉进这潭深不见底的暗涌里来的,他怎么还能指望存在什么完好无损?痛,不在于说不说出来,而在于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它发生。
他这一生,似乎都是在这样的等。
之惟不知自己为何仰首露出了微笑来,当他终于等来了她说:"我们分开住吧,王爷。"
"听说兰王爷今儿发火了。"
说到这一句,医官终于见陪他熬了一晚上药的"木头桩子"有了反应--一直心不在焉的少年抬起头来:"为什么?"
医官挑挑眉,有意拉长了声调:"冲冠一怒为红颜哪--"
清执眉峰一动:"什么?"
医官凑近了他:"听说是兰王手下的人建议他和王妃分开来住,王爷给恼了,当即就停了议事,亲自跑来接王妃。"
"啊?"原来如此......少年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但还是追问了下去,"为什么要他们分开?"
"说是疫情越来越严重了,王妃每天出入疫区,身上不定带着什么,怕万一传给王爷呗。"青年医官显然不屑此种说法,"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也不看看他们两人好得如胶似漆的,这能说分开就分开吗?少年夫妻之事,那些老头子管得着吗?"见清执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便又解释:"这建议是陈太医他们最先提出来的,开始还只是听他们私下里说说罢了,哼,最近大约是因那头有几个病人眼见着好转了,他们就觉得自己说话硬气了,现在居然敢公然提出来,这不明摆着给王妃难堪?"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如果,连那个人也要离她而去,她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原来,她归根结底,还是只能倚赖着那个人的啊。心胸里像有一滴冷水缓缓的淌落下来,原来一直是极乱的,忽然这时候就都清晰了,清晰得透底凉彻。
那医官不知他心中想法,自顾自又发感慨:"其实,王妃的医术应该不差吧,不就是年轻点嘛,又担了这样的身份......"兀自一喟后,又捅捅旁边少年,"你看小鸽子不是好得挺快,不就是服了王妃配的药?"
琥珀瞳心里有火花一闪,清执不知自己突然回转的目光几能在对方的脸上烧出个洞来。
"怎么?你不知道啊?"医官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这边的药方都是王妃亲配的,每个病人的脉录王妃都要每天过目,重病人更是亲自去把脉的,用的药、施的针她都是亲自过问的。"
"那......小鸽子......"心里一个声音说着还不如不知情的好,就这样能纯粹的只是恨,但嘴里却已经发出了另一个声音来,少年听见自己问得那般急切,"那我为何没见她来过?"
"怎么没来过?傍晚时候不是啊?"医官白他一眼,"王妃来过好几次呢,看小鸽子没什么事,你们又都睡得挺香的,就没进去。"
那一夜帐门上的影忽然就变得清晰了,然而心里的滋味却又模糊了起来。
只听那医官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小鸽子吧,病是好了啊,可王妃怎么也不宣布呢?任由那头几个老家伙上窜下跳满口柴胡--不就治好了几个轻的嘛,还把药方子藏着掖着,谁稀罕!明明是王妃治好小鸽子在先,说不定还是他们学了我们的方子呢。"
"可......可为什么这些我都没听说过呢?"清执疑惑:这些天来,他在这里只是看见那化人的烟,而从没听过疫病可医的传言。
"唉......"医官不由又叹了一声,"谁知道王妃是怎么想的?治好小鸽子的事不公布也就罢了,反还帮着那头把有病人康复的消息传到官府里。可他们呢?恩将仇报,不公开药方也就罢了,都猖狂得敢公然挤兑王妃了!"
十来岁的少年原以为,天下的医者都该是救死扶伤惜命如金的,却不知原也是这样能将人命拿来做染红头上簪缨的颜料。第一次,他感觉自己已站在了某条湍流之旁,有水滴溅到了面上,一阵透骨刺凉,让人不由的想起那一晚温暖的目光。人看见少年的浅瞳悄然深暗了起来,不过一开口,立刻就露了稚嫩,清执问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她......不是王妃吗?"
他不由笑了,眼底却无笑意:"傻孩子,正是因她乃是王妃啊--兰王妃。"
听到最后三个字,少年的眸子越发的暗了。再忍不住,将那压抑许久的疑问问出--不再逃避,为着哪怕一丝丝的希望,他问那已在太医院任职了十年的医官:"那小鸽子又到底得的是不是疫病呢?"
望着那眸子深处的一簇火焰,他真的很想点头,最终,却敌不过那清淳的目光,三十岁的医官别开眼去,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肯定。"
所有的语言到此都嘎然而止,抬眼望去,帐外铅云低垂,半明半暗,似是即将落下雪来。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然落了,外头黑压压的,里头几盏琉璃灯贴窗燃着,一团团水汽似的映在窗纸上,北风在外面吹着,发出飒飒的轻响,那些光晕也就跟着依稀摇曳起来。
明知道,风是吹不进来的,可还是感觉到丝丝凉意。
断云直起身子,终于抬起头来。
男子坐在椅内,低眉看着她,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一点淡淡笑意,可她却见他整个脊背都陷在椅背上的绣垫里,一抹倦色便不觉笼了那人那笑,怎样也隐饰不去,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轻轻的:"王爷......"
之惟仍笑着,摇了摇头。
她站了起来:"王爷--"
他抬头,望定她,眸心漆黑,终于回答:"不行。"
"可是......"她张口,触及他视线,却忽无言。彼此的眸子咫尺相对,镜面样,映出同样的纯黑,同样的深静,也有同样的一道水纹,眼看就要潋滟开来--她感觉得到那隐隐的波澜,搅得人眼底一阵发酸。
之惟面上还是那般静定的,伸手拉住她手,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摩挲着,仿佛说家常般的言道:"你要是搬出去了,那其他人谁还敢回家去?那些陪你巡查过的本地官员们怎么办?那些帮忙治疗疫病的本地大夫们怎么办?--统统都不能回家了?可他们要是不让回去,他们的家眷能放过我们呀?城里岂不要更加人心惶惶。还有,那些负责看护的士兵们怎么办?累了还能不能回营,还能不能轮班替换?民心,军心,这千头万绪的,若是你走了,你叫我一个人怎么稳定?"
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压下来,她知道自己一句也无法反驳,但心里总还有那么多东西在堵着,她低下头去,不能再看他黑得发沉的眸子,低声道:"可是王爷,万一......万一要是我染上了,那你......"
"我就在你病床旁嘘寒问暖、端茶送药。"他笑得云淡风轻。
"王爷!"她却像被烫着了似的,倏地抽出手来,"我怕的就是这个!"
"怕什么?怕我染上疫病?"他终于不能再笑,"还是怕人说我只顾私情,不顾大局?"
她望着他,她知道眼前这眸心幽深的男子是这一城性命的主宰,可又为什么偏偏让她不能不看见那凤眸里浮起的透亮晶莹--在眼里只有彼此的时候,他亦更是她的夫君。她看见他闭了下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很快又勾了出一抹似乎笑意--
睁开眼,之惟轻哂了一声:"我若当真只顾私情,我又如何还能将你留在这里?!"
墨玉眼底一道水纹死忍着不肯泛滥,她却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是一道割裂的伤痕,再不能逃避,痛在两个人心里。那双眸子,她原以为已经很熟悉了,却原来还是没有真正的看明白,看明白其中那普渡众生的信念背后是怎样的代价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