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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同心而离居 (2)

月下,幸有宁王领兵退了乌桓。可贼兵并不甘心,听说又集结了往灵水迫近。而兰王居然竟将圣旨"留中",拒绝了宁王要求会师的美意。以他手里现有的三万兵马,有谁相信他是真要去抵挡十万敌军?都不用言官们再多弹劾,连老于政治的京城百姓们都已能猜到他的下一步打算:他怕是在等朔方城中他父王的旧部哗变,里应外合夺取兵权,再图东进。

就在都察院、大理寺等有司的大印即将被封入印箱的时候,几个言官的折子又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些年轻的言官虽品秩都不高,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勇气,将朝野内外人们暗地里的猜测堂堂正正的递到了天子面前:兰王要反!

事情天大,连当国的储君也不敢自专,急忙亲自呈给天子御览。据说靖平帝看后,大发雷霆,几乎没给气晕,金殿之内踱了好几十圈,最后丢给六部九卿一个字"查!"。

自然也有人不敢相信,言说不会--这皇亲造反的事轩龙朝史上还真是并不多见,以前也没听说兰王怎样野心勃勃,况又没谁将他逼到那个份上。此言一出,便在街头茶馆也会引人上来反驳:狼子野心岂会写在脸上?平素浮浪正是为掩底下深沉。而这史上皇亲不大造反的说法更是讲不通--十来年前隆熙年间的例子还在眼前--若不是那人突然死了,如今这帝位还不知会落在哪一位手里。谁知现今的兰王会不会是想替前人一偿心愿,一报那憾恨血仇?

于是这一年的最后几天,京城官民在准备过年的好心情里都不免添了一丝惴惴。不管轮得到轮不到参与查案,官员们也都不敢再混沌度日,各衙各曹整日都见得到满满的正襟危坐者,实是不敢放过一丝风声。而百姓们则生怕隆熙年的兵临城下又复重演,甚有偷偷在家中储备粮食者,以致于粮价一度有所上浮,最后被太子颁令强压回落,但人心浮动却不能为政令所阻止。

这样的惶惶间,有细心的人发现,久闭的宫门竟有开启,一缇骑自禁宫风驰电掣往城外奔去。有眼力的人立刻都在私下里议论开来:这是承旨太监亲去西北颁旨!这一道圣谕乃是真正的出自金口,而非东宫。

于是,一骑红尘飞往西北而去,身后风尘滚滚,也只能任由人评说。

灵水城头,此日晴方好。

傍晚时分,落日如金。远处天幕下雪山起伏,染了余辉,更显雄峻壮美。山前曾有一道关隘,名曰"陵关",本为乌桓重镇,后在隆熙三十五年为大将军王所破,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于北风中呜咽有声,一片辽阔荒原似莽莽无尽。山后则是轩龙重镇朔方,在这座城池的拱卫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原野沃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瑞雪化尽便是来年春风。

兰王微眯着眼,似要将这一带山川都看得更加分明。朔风凛冽,吹得他长长发带翻卷飞扬,竟恰恰遮住了视线,他随手拨开,幽微中,似有被注视的感觉,定睛望去,苍莽雪原那头隐现玄甲白刃--乃是乌桓大军。

他却只是平静的转过了身去,又走到对着城内的一面:不愧是商贸发端的边城,自玉佛寺内病人几都已还家,水井也被验明已无瘴毒可以食用以后,灵水城里的年味便越来越浓厚。虽仍被限制着不可出城,城里的集市已先兴盛起来,熙熙攘攘的人潮似乎是要将之前的憋闷统统冲走。

终于有人忍不住说了出来:"这里的年只怕过得比京城还热闹呢。"

之惟没响。

这次便连墨景纯也再憋不住,道:"王爷,您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之惟终于有了丝回应,却是略略一笑:"他们都有个家过年呢。"

两个幕僚都不由一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再破砖烂瓦也总能圈出一个家来,而这金尊玉贵的亲王却刚刚得到消息:办案专使奉不知哪一位的谕令竟查抄了兰王府,在九思堂内抄得所谓"铁证"数份,乃是兰王平时与"亲信"及父王部将的往来信件,其中甚多愤懑怨上之语,还有好几首"反诗""反词"。于这些,虽惊怒,细想了却也不觉怎样,只痛恨人手段卑劣残酷超过了之前预料。

令人痛心的乃是后面:查抄王府之时,兰王太妃因怕受牵连,竟当众宣言自己住所虽位于兰王府中,却亦更是大将军王旧居。自己乃是大将军王正妃,而非兰王生母,自此与其脱离关系,两不相干。

这是连日以来最沉重的一个打击,因即使在接到那份严令其弃灵水回朔方的圣旨时,之惟亦未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那时,他当着使者的面将圣旨随手往旁边一搁,也不说执行也不说不执行,就这样留了中。那使者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惊得浑身发抖,作了这样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人的人却只是淡淡一笑,任别人百般询问,也自不语。

而今天,接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他也还是在笑的,只是眉眼弯弯,眼底的笑影却是分崩离析,面色在他自己注意到前,已然苍白如雪。在旁二人刚要劝慰,兰王已经走了出去,忙小心翼翼的跟上,却是踱到了这城头,风里一站,就是半天。

暮色慢慢的压了下来,再美好的阳光也总要被黑暗收了去。越来越暗的天光里,他们看见兰王仍旧盯着下面的城市,袅袅炊烟,点点灯光,隐约的,有光影破碎在他墨玉般的眼。

那个家,是回不去了......

万家灯火。

人皆有,他独无。

二十五年的殚精竭虑真心付出,换不来今天的油灯一盏。

他很想很想笑,勾唇,才发现笑已挂在脸上,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再续何种表情。

就这样默然,忽听得脚步声拾阶而来,一抬眼见蟒服犀带,竟是宫中承旨太监,一见他们便扯开尖细嗓门:"兰王接旨--"大约也知自己来得突然,见他三人果都不及反应,便忙说道:"圣上说了,边塞事急,不必拘礼,在哪儿见着王爷,便在哪儿宣旨。"

兰王这才忙跪了。

身后幕僚趴伏在地,注意到那内侍仍称"王爷",不由眸光一闪。

那传旨太监却不宣读,将圣旨交到兰王手上,只道了句:"圣上口谕:好自为之。"便行个礼,道:"奴才还要回去复旨,这便告辞了。"说着,竟匆匆的就自去了。

如今时刻,也无人计较他礼仪如何。两个幕僚都忙凑上来,因听这内侍口风,知是真圣谕,而非东宫令,便齐问:"圣上怎说?"

之惟扫了一眼,面上笑容更冷,淡声道:"让我回京,待勘。"

"这就是回去受审哪!"墨生当先惊怒出声,"圣上......圣上他怎能......"

林云起眼珠转了转,却笑:"直接赐死,倒省心。"

"你?!"墨景纯瞪着他,眼里喷出火来,"你说什么?!"

林云起不理会他,不紧不慢的转眸看向兰王:"王爷,您说是不是?"

之惟眼底流光万千,却始终不发一言。

林云起终于忍不住道:"王爷,您再这么拖下去就是连圣上的一番苦心也都辜负了!"

之惟挑眉。

"这圣旨表面是贬,实际却是保--哪有都扣上了谋反罪名,还不革除王爵的?圣上现让您回京,就表明他心里头还没有决断,一切都还有转机啊!连圣上这儿都在提醒您赶快回去,要是您再犹豫,只怕是神仙想救您,也都来不及了!"

可回去的路还是只有那一条吧?

以为拿别人的血来为他铺条活路,他就会感激?以为在一步步将人推进漩涡之后,再递一根救命稻草,人就会感动?以为他还会像十六年前那样再相信他,再留下一生的痛悔?

呵呵......他闭上了眼,心内万流入海,汹涌奔腾:是怨?是恨?是灰心?是失望?还是孤独?自十六年前开始,早已交织汇流,不能分辨。

手指不觉抠进了城墙的砖缝里,久久的,他凝立如石,只晚风拂得那发带飘舞,像是谁的手,轻柔的拂过鬓边......

暮色四合之中,瀚海孤城之上,兰王忽然仰起脸来,朝着那浓云密布的天空喊了句:"先生,你告诉之惟:我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办?"

四方无语,唯那余音回荡,久久不散。

兰王便一直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衣袂在风中鼓荡得几欲飘飞,整个人就像一抹斜阳的最后余辉,眼看就要被那汹涌而来的夜色吞没。

旁边的人看着看着,再忍不住双双跪了下去,齐齐道:"王爷,您就说句话吧!"

说什么?说他不难过,说他很感怀,说他可以遵旨听令放弃灵水挥师朔方?他冷笑了下,只是垂眸,看在虚无间。

果然,见他不语,林云起便急道:"王爷,您要怎样都行!现在反正不反也是反了,您这就借着这圣旨回朔方,冯啸一定会听命于您的,这是我们最后的胜算!"

墨景纯也附和:"是啊,王爷,您不能让人白白冤死在这儿!"

"那这里呢?"之惟终于开了口。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很快,林云起便咬咬牙又要说话,连墨生也咬着下唇,抬起头来。

他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却摇头阻止:"等一等,你们也过来看看。"

虽心急如焚,二人也不得不起身,随他来到墙垛边,望下头看去。

兰王的声音很柔也很静,目光里万千灯火亮起,多少年前的记忆画面重叠到今时眼前,是谁的目光依旧在温柔凝注,那时人心里的话,如今就响在耳边:"我从小就最爱看这景象--万家灯火,多么光芒璀璨。你别看那光芒虽小,可那一盏灯下面就是一个家,一个梦,和你一样,和我一样。我们有什么理由拿这些家来换我一个人的家?况且,它已经换不回来......还有这些灯,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把它们熄灭了,来换自己的一时平安?"

"焚城?!"他终于说出了那个镌写在圣旨上的残忍字眼,却也是保住身家性命的最后方案,轻轻的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呵呵,我凭什么要睁着眼说瞎话,说这些明明是健康的人有病?我凭什么要放这一把火,以央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恩赐谅解?我又凭什么能把这么多条生命当作薪柴,换下半辈子苟且偷生?如果非要谁以身作炭,那我情愿将我自己烧了去,换这万家灯火,永世不灭!"

万里长空,忽有猎猎风吹散阴云密布,一轮皓月朗照,光耀万邦,流芳千载。

这才知那人留下了什么,给他,给这人间。

与苍生不老,与灯火不灭......

而他们也终于明白他们的一路追随所感所念:世上为何会有那样清明的眼,装得下整个清明河山......

两个幕宾不觉中已然泪流满面。

之惟转过身来,眸里波光流转,只宁和一笑:"你们可以走,你们也有自己的家。"

两人却拼命摇头,半天,只哽咽出两字:"王爷......"

之惟笑着笑着,眼眶也有些发酸。

忽见林云起抬起了头来,擦擦眼泪:"我不走。林某向来忠事不忠人,虽然主子是有点傻气,可林某不能不讲义气。"

之惟便真笑了:"本王哪里傻气了?"

"您从第一步就走错了,王爷。"

"那怎办?"

"错了就错了吧,反正林某也已被您给带偏了,只能跟着您一条道走到黑了。"

"我也不走。"墨景纯也擦净了泪水,插进来,"先生您就送佛送到西吧。"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林生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堆笑,眼睛就再瞧不见,"你这是说我是你二师兄,对吧,沙师弟?"

"师兄果然聪慧。"

"那小王是唐僧,还是孙行者?"

"王爷,这还真有点困难啊--说您是唐僧吧,您瘦了点;说您是行者吧,您又俊了点。"

三人不由都大笑出声。

望着远方的夜空,之惟终于道:"大家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好好过个除夕。"

这日之惟在外头一天都没见回来,断云觉得经过几日调养后身上已轻了许多,便下了床,闲来无事就找了个绷子,初打算将上头绣了一半的花样绣完,一时又想到答应清执的冬衣还未做--也不知那孩子被关在地牢里,现在怎样,待会儿要劝劝之惟教训给够了,便早些放出来,一时又想着好像还曾答应过之惟要替他绣个荷包,带并蒂莲的。想着想着,光拿了个花绷子,却是一样也没干成。

外头没下雪,风却不小,不时扑腾门上的棉帘,引她不时抬眼,却总不过是风而已。

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正坐着,听得门帘扑的一想,心道又是风吧,但还是没忍住抬了睫,一见却是--"怀桢,你怎来了?"顿了顿,又问,"你怎没走?"

"姐,你到底是想我来,还是想我走?"少年这回头戴万字巾,穿了件深色直裰,腰间坠枚不怎么值钱的玉佩,隆冬腊月的,手里还拿把折扇,乃是师爷幕僚的标准打扮,有意在姐姐面前展示,还转了两转。

断云见他这副打扮,已猜到几分,却不知怎的,心中一寒:"你过来送信?"

"非也。"怀桢却摇头,"是取信。"见断云露出忧色,便道:"好了好了,不和你猜谜了,我还赶时间呢。我这几天是一直都没走--自我们送过来的信函还有圣旨都被姐夫'留中'了之后,我们几个自然也被'留中不发'了。今儿才总算有了消息,刚刚姐夫派人来让我们取回函,别人都怕有诈,不敢来,我就正好过来了。"

"那......他是怎么写的?"她忍不住问。

"这又不能拆。"少年看着她,"你自己问他不更方便?"

断云没说话,仍看着他。

怀桢只得投降,凤眸深沉起来,道:"你可得沉得住气,我听说圣旨是令姐夫焚城撤退。"

她身子一颤。

怀桢扶住她,咬咬牙,道:"现今的形势,三两句话我讲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姐你该猜到姐夫会作什么样的选择,所以现在他抗旨'谋反'的罪名几乎已被坐实,王府也被查抄了,据说还搜得了铁证,连老太妃都已宣布和他脱离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