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坠冰窟,刺骨冰寒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只恨心却仍未冰透,为那人,竟是生生疼出血来。
怀桢用了最大力气死死拽住她,仿佛稍一松,她便要像片雪花似的化了,急促道:"我刚见过姐夫了,他让我明天带你走。"
断云猛抬了头瞪着他。
他亦盯着她,一步不退:"姐,你说你会一切听姐夫安排的。他让你走,你就走。留在灵水,咱们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平白令他分心,回了朔方,回了京城,或许还能起些作用。"
京城?一粒火星蹦进了冰海里,一热,又一痛,突然生出的渺茫希望像火苗一样迅速的在心里蓬勃起来,然而当火舌舔上心头的时候,又是那么灼痛--那意味着分离啊!
她感觉整颗心不知是被烤的还是怎的,骤然缩紧,缩成最小最小的那一团,什么念头也都不要,什么主张也不想有,只装得下那一个名字--
之惟!之惟!之惟!
少年估摸她手臂都已被他抓紫了,晶莹的泪珠自水眸中滚落下来,她却始终没有显出哭的神态,只是那么忍受着,忍受着手臂上的痛和心灵上更大的痛楚,也坚定着,坚定到只是落泪,却不是哭。
他看见姐姐眼中分明有痛,几欲迸裂,却始终未失了那份清明,即使是泪珠,也是那般清透无垢。他忽然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彼此。十六岁的少年,应尚懵懂,却也竟生出丝羡慕。
莫非,真有天妒?
片刻之内,百转千回。
以前总觉所谓人生大事是要深思熟虑方能决定的,经过了才知,那一两件重中之重却是刹那间就定下的,如那天之入嫁,今日之相别--一瞬间就定下整三生,哪还有瞻前顾后时间?所以不过转瞬,断云已恢复了平静,拭干眼泪,对怀桢道:"那你再帮我带一个人走。"灵台异常清明。
怀桢一听便知她已然应允,心里倒反替她更加涩涩,脸上却并不流露,仍是笑嘻嘻的:"你跟姐夫还真是心灵相通啊--是地牢里那个?"
她点点头。
"好,我这就去准备准备。明儿来接你,咱们午时城东门见,跟别人就说你们是我抢婚撞上的媳妇还有......大小舅子。"说着,少年便起身要走。
却被她拉住:"小心。"
飞扬少年沉沉的点了点头,匆匆投入夜色之中,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鹏鸟。
她走过去,将门帘拉好,转到南窗下,点亮了桌上的灯盏,慢慢坐了下来,复又拿起那花绷子,将上头原在的布料拆了,绷上块浅金色的彩帛,取了金丝银缕,一针一线,虽手微微在颤,还是绣起了那并蒂莲开的荷包来。
一进院里,就见南窗下一团晕黄。
一打帘子,便见她坐在窗下,正飞针走线,听得他进门,一抬眼:"回来啦?"便又低下头去忙手里的活计。他凑上去,描好的花样,乃是并蒂连根的一对莲。
"怎么还不歇着?"
"早答应给你绣个荷包的,今儿总算得了空,赶着做出来,你新年好戴。"说着抬头一笑,"别嫌活儿粗啊,原在家,我就不好这个。"
之惟目光里的柔情细密过那针脚,看眼花绷子,又看眼她:"挺好的,你绣好了我就挂上。"
断云透过灯光瞧去,见他笑意那样温暖近切,竟有些刺目,便又低了头:"你等着。"
"好。"他应了句,复又道,"你这么坐着累不累?要不上榻上靠着?"
她见他伏在桌前也没个坐处,便点点头,任由他挽着,靠坐在贵妃榻上。见他拿来盏灯,放在一旁小几上,接着挑眉一笑,竟是挨着她坐下了,不由问他:"你这是?"
他答得理所应当:"等着呀。"
"还有好一会儿呢......"她用膝盖拱拱他,却又留恋那温存。
他将手放在她膝上,低眉,轻轻吸了口气,方道:"怀桢跟你说了吧?"
指上一痛,已被他抢了过去含在嘴里。她看见一滴血珠落在那花心,洁白的莲顿时染上了鲜红。
口中丝丝血腥味道,不知是自她指端,还是从他喉间,一瞬间,生出个念头,恨不得就此生吞活剥,方能互为血肉。然这种狠戾不过是刹那的事,很快他已将那小手握在掌心,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抬起眼来,不知是笑是嗔:"就是这手艺了......你还等?"
"等。"他毫不犹豫,笑意千千,然那些宿命还是避无可避,"只当提前陪你守岁。"
她想起来,明天是除夕。又或许,已经是今天了。
窗外传来三更鼓,咚咚咚,那样分明。
外头的夜是那样的沉,那样的黑,幸好,他们还有一盏小小的灯。
她便将灯盏移近了些,又拿起针线来,他在旁看着,静静的,只听见绵长轻盈的呼吸声。
也不知绣了多久,在她以为他大概已经睡过去的时候,抬眸,却正触他凝望的视线,悠悠含笑,才知,是片刻不离。
片刻不离。
胸膛里暖意满溢,似要涌上眼底,但这一刻,她只愿欣喜,满心满意的欢喜。
他眸里映出她嫣然一笑:"你老这么盯着,我都没法干活了。"
"这有什么关系?"他嘴里虽满不在乎的笑,却还是站起身来,"我找本书看,总行了吧?"
秋水微光,闪烁在彼此背后,只向灯影之下,听彼此笑语。
二人的住处本是人家灵水布政使让出的上房,屋内也便是人家的藏书。之前没在意,之惟走到书架前一看,便皱了眉,史籍林立,尽是帝王家事,碰也不想碰,便只剩下几本诗集歌本,目光触到其中一册,不由一凝。
却听她后头道:"还没找到?"
他便抽了出来,坐回她身边,灯下一翻,正是那一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恰恰《长生殿》,长恨歌一曲。
见她没在意,手又生,心又急,正全副注意都放在那刺绣上。
他便一页页翻过去,见"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喧,腾腾的烽火黫。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兰王神色自若,带笑看。
看到"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兰王轻笑了声。
戏里那明皇帝见月伤心,夜雨闻铃。
戏外这帝王家悲辛交集,鹣鲽离分。
戏里那天子要江山不要美人,落得个千古悔恨。
戏外人从未做过那江山梦,却也只能两处销魂。
一般的一点一滴到天明,一点一滴到天明。
说不恨,是假的。不然前人如何能冲冠一怒兵临城下?
若说全然是恨,却也是假的。不然心中如何还能依旧亮着盏长明的灯?
只是世上一些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走不了别人铺的路,作不了别人那样的人。平时许也曾虚与委蛇,天大的谎却没本事撒出口;也不是没干过见风使舵,关键时候却拧不过来那根筋。
也许,真像别人说的是有点傻。幸好,这样一个傻瓜还有人挂心有人疼。
即使默默无语,也自有脉脉深情,如这灯火,暖透人心。
他的眼,不觉又从书页落回她身,灯晕溶溶,银针飞走,一点银亮的光芒闪烁在她指尖,玉骨冰肌,左颊浅浅的梨涡,不仔细看都不能发现,睫毛也不是特别长,但极翘,灯花里扑闪着,这便是他一生见过最好看的人儿,最好看的图景......
咚--咚咚咚,四更鼓,惊人梦。
一朵莲成,一朵仍只是绣绷上的影。断云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回头看他,也不知正看本什么书,面上淡淡的,唇边竟还隐有丝笑纹。
之惟似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来,看看窗外仍是浓黑的夜,道:"这就已经是明儿啦,不,今儿啦。"
他一时今一时明的逗得她莞尔,心中却不免生出丝妄念:若是老天爷也这般搞不清日子,那就好了。揉揉有些泛酸的肩膀,她建议道:"出去走走?"
他说"好",两人便携手踱到院里。
夜空明澈如水,难得的万里无云,月已隐,现出繁星点点,灿若宝石,想着,不由低头一笑。
他便问:"怎么?"
她笑道:"人老说星星亮若宝石,却又总夸赞宝石灿若明星,那究竟,是哪一个更亮一些?"
"你这话倒似一段公案,小王要考虑考虑。"他不由也笑。
她便看过来:"那就下回见面时告诉我。"
其实,哪里用什么回答?最亮的,乃是彼此凝望的眼睛。
她忽被他整个拥进怀里,她眼里的星光弄湿了他的前襟,他眸里的星光同时洒落在她银河般的长发里。
四只手都紧紧的、死死的,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对方往自己身体里摁,恨不能就此揉成一身。然却清晰的感到彼此清峭的骨,硌在当中,磨得彼此都生疼。
之惟终于松动了些,但仍将她揽在怀内,终于道出殷殷嘱咐:"明儿你跟怀桢走,我让景纯护着你,再带上清执。千万不要在朔方停留,立刻回京,回你自己家,万不可回王府。"
她娇躯颤了一下,出口却是:"景纯他肯离开你?"
之惟笑笑:"云起还在劝呢,应该能成。"
她沉默了会儿,"你也要小心。"抬起眼来,眸里是碧空星河,"我在家等你。"
纵是沧海桑田,纵是关山重重流年偷换,只要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盏灯,会在那里等你,这,便是一个家。
知你眉清目朗风骨清绝,会是多少人心头的光;
知你云淡风轻林下风致,怕也是教人惦念的梦。
却不知,会否有人像我这般,你笑时反心痛,你哭时倒安心;
会否有人像我这般,即使晚来风急,即使天风海雨,即使天塌地陷,也会守着那一盏灯,在灯下想你,露出幸福笑意。
所以,即使长路漫浩浩,请你一定记得回眸:人间,总有一盏灯,为你,永远不熄。
那一夜,无人记载于史册之上,却永远深藏在人心之底。
多少年之后,即使一人已先另一人而去,皇城钦庆宫南窗的案桌上,也有一盏长明灯火一直一直亮着,直到半年之后,山陵崩殂。
之惟一辈子都记得那一晚:她后来就一直坐在窗下绣他的荷包,他自己则几次掀开灯罩,帮她轻剪烛芯。
直到天色泛白,她才终于完工。远远的,听见鸡鸣。
五更鼓响起,帘外头有人轻轻唤道:"王爷?"
之惟道"进来吧",原来是伺候他更衣洗漱的仆从,手里捧着整套的行头。
见他梳洗完了,断云便放下手里物事,言道:"我帮你穿吧。"
他便示意人都下去。
谁知她过去一看,竟是全副的袞冕,华丽繁复,以前没动过手,一时不免犯了难。
他看出她的踌躇,便笑了,解释道:"今儿除夕,有个大祭祀,这身隆重些。"说着就走上前来,一一指导,先穿哪一件,后穿哪一层。
先着素纱中单,她之前没注意过,他这件竟连领口都是素白,微觉诧异,也没深究。接着又替他披上玄色衮服,纁裳、大带、大绶一一系好理好,最后帮他将腰间的玉佩一一理顺。
他忙努努嘴:"那个!"眼盯着她刚绣好的荷包。
见那猴急模样,她不由笑起来,拿过来系在他腰间,又顺了一遍那些绶、带、玉佩下的流苏。抬头,见他已自戴好了冕冠,玄表朱里,前后九旒,流光溢彩,只是,再看不清他眼。便又低下头去。
他整理好了玉衡、金簪、青玉冲耳,见她还在理他腰间那些物事。他的眼,便又随着她又一遍梳理过那些绶带流苏,以及荷包。
他看见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握住了荷包的流苏,纤手在颤,隔着旒珠,以为他不能见。
他手覆上去。她蓦然抬眼,见他唇角含笑:"已经很整齐啦,我让人进来帮你收拾收拾。"
珠光摇曳,他以为:隔着旒珠,她亦看不见......他眸里的眷恋。
她于是松了手,他却仍紧握着,让人进来替她打点行装,直到墨景纯和林云起双双满眼血丝的来到,一个护送她出城,一个陪他去祭典。
她望着他走出门去,煊赫盛大的天光将那一身风华深深烙在她眼底。院门口,忽见他转过身来,拨开旒珠,露出双灿若星汉的眼,朝她微微一笑,她亦不禁回他恬淡一笑--
人世间,任花开花落;高天外,有云舒云卷。
能在靖平十六年年头那场战争中活下来的人,都永远不会忘记十五年除夕祭典上的兰王。
呼六浑当时十九岁,却已跟着马队在外头跑了七八年。他无父无母,家原也本不在灵水。和大多数在丝绸古道上跑生意的人一样,自轩龙灭乌桓、毁陵关后,爱好打打杀杀的乌桓人便从这片土地上离开了,原本不起眼的小城灵水就成了四方商旅打尖休憩的中间站。慢慢的,这里胡人、汉人都越来越多,朝廷也派了官常驻,十来年下来,竟成了一处塞上江南。于是,他也就跟着打算在这里安个家。
终于攒够了钱来迎娶他的新娘,却倒霉的碰上了瘟疫。未婚妻一家都病死了,他虽命大,病愈了,却又只剩了一个人。一想到没过门的她那花儿似的笑脸,他就觉得这城里有根钉子似的,恰恰好勾住了他的衣角,明明憋闷,却一时又离不开。
这天是全城的祭典,他便也跟了来,统身雪白,只腰里缠着她给他编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腰带。本以为是悼念一下便完事了,谁知却见着了那终生难忘的场面--
此时,兰王抗旨谋反、王府被抄的传言已经喧嚣尘上,所以,当他以全套冕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全城一震,不知是为他着这皇家祭祀的隆重礼服参与这祭奠平民的典礼,还是为他于此时竟仍能无改的那清华从容天家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