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本是灵水民众自发,经过了官府批准,以胡汉两家之礼共同祭奠此次瘟疫中逝去的生命。祭台便在玉佛寺前的空地上,白幡林立,丝幔飘舞,汉家由玉佛寺僧众作了水陆道场。台上香花环绕,香烟袅袅,一片肃穆庄严;台旁钟鼓铙钹,梵唱屠音,一时连檐接响;台下信众跟随叩拜,整齐划一,皆是虔诚真纯。结束之时,在场不分胡汉,就连呼六浑这般蛮勇的胡族小子,也都不由鼻子发酸。
然后便是胡人以胡家风俗祭祀,他连同成千上万着白衣者潮水样在祭司的引领下拜服下去,一拜,再拜,三拜,再同时起身,朗朗吟诵胡主留给他们的经文。虽语言不通,但情真意切却是人人能感,他注意到:甚有不少亦失去亲人的汉人在别家的吟诵声中不断落下自家的泪来。
这日天气晴朗,正午阳光普照大地,梵唱妙音之中,终于泪眼在渐渐风干,长风万里涤荡了尘埃,远方天空也逐渐露出了澄明色彩。
只见华服玉带的兰王缓缓走到祭台中央,拈三柱清香,对着死者灵位,沉沉叩拜下去。人都瞪大了眼,屏了息数着,一--二--三--竟是三跪九叩!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只听见他身上玉佩琮琮泠泠,随着每一次动作,每一次叩首,如回荡在人心之上。
逝者已矣,他人已歌。
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祭,是为记,更是为生生不息。
泪水总要渐渐淡去,逐渐清明起来的眼眸中,人们看见叩拜完的兰王转过身来,对着台下众人,竟又一次郑重的叩拜下去!
所有人都愣住,甚至有人开始不自觉的也跟着下跪。
兰王拜罢起身,旒珠摇曳,看不清他神色,但那声音却是恳切真诚,如他方才的叩拜:"我这一拜,乃是赔罪。"言语中竟不再以"王"自称,继续言道:"我到灵水,本是奉皇命,治瘟疫,抗敌兵。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疫虽平,却祸端又生。此乃我一人之故,却连累灵水数万军民,我心愧疚,寝食难安。如今无他,只能将实情陈于乡亲父老之前,望诸位见谅。"
他顿了顿,华服立于雪地,如玉山巍耸,缓缓道:"这些天来,流言不断,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不错,是有人说我要谋反。"
此言一出,满城哗然。
他却平静的继续道:"说我抗旨,我认。但说我有反意,我却万万不能认,还有从我府里抄出什么反书,我更是一个字也不承认!我对社稷之心,苍天可知;对灵水之意,日月可鉴。"旒珠后,他闭了下眼,方才道:"我抗旨,乃是因这旨意荒谬绝伦--要我以瘟疫难控之名焚城--这道圣旨,我便是死,也不能奉!"
朔风四起,人皆悚然。连见惯了强盗,斗惯了马贼,天不怕地不怕的胡族青年也不免心惊胆战。
台上兰王的声音却依旧很平静,娓娓道来,恍惚竟有丝暖:"我只道我从小受教须以诚待人,便是圣谕也不能迫我撒此弥天大谎。我只道我亲眼所见灵水城内瘟疫已去,所以,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涂炭生灵。可是,说到底,诸位还是为我所累,我奉旨,则灵水断无生机;如今我虽抗旨,灵水城仍是危在旦夕--乌桓十万兵马就在数百步之外,只要我一旦宣布疫平,就立刻会兵临城下。而我们,不会有援兵,不会有粮草,也没有后方。"
他终于微笑了:"朝廷,不会援救一个抗命的'叛王',也不会相信他所宣布的瘟疫解除,因此,就算诸位出城逃生,也不能回去轩龙--那里仍会将灵水人当作疫民逮捕关押。所以,对不起,让诸位受累了,灵水添了我这么号人物,当真比瘟疫还要麻烦。"
四下很静,很静。
只有风吹拂过雪地的声音,像是低微呜咽,又像是不平之鸣。
呼六浑不由看向四周,人人都直直的望着台上那身影,眸里有冰在结,亦有雪在烧,他猜自己也是这样,便又抬眼盯着台上。
只见之惟坦然笑道:"我现在也不是什么王爷了,和诸位一样,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灵水人,我没法再给大家作什么决定,我只能和大家一样,自己打算自己的--我,决定留下来--独卧孤城,以当虏耳!诸位可以留,亦可以走。自现在起到贼兵至前,城门皆开,所有人,无论民族,无论军民,皆留去自由。唯望诸位早作决断。"
四下响起嗡嗡人声,却没有人起来行动。
之惟转身让人打开城门,看见数骑打着朔方来使旗号并一马车向东门而去,却又在门楼前停下。他咬了下唇,逼着自己扭过头去--台下人潮如海,各自起伏--他忽想起来什么,扬声说道:"差点忘了,容我宣最后一次王令:灵水疫平!"
人们看见旒珠遮不住的兰王发自内心的微笑,如清风,如明月,如幽兰。
却不知他只是以余光瞥见:门口车马终于启程,向城门外驰去,终于心安。
随后人们便看见兰王拔下金簪,将旒冕摘下,扔到一边,一双清澈无垢的眼望着台下,不含恨,不含悔,不含怨。
胡族青年看不懂那许多,只道那王爷眼中也有一抹暗色,那是孤独,如他一般。
台上,人神色清淡,无华如一普通书生;台下,却有越来越多的人伏跪了下去--有老,有少,有汉人,亦有胡人,有士兵,更有百姓。
也不知过了多久,满城都跪拜在地,四门大开,却终无一人离去。
之惟感到鼻管里涌出热流来,有如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拿绣金织银的袖子擦了擦,这一次,衣袖放下,面上却是满满的喜悦。
自朔方带来的将官们走上前来,望着他,作最后一次挣扎:"王爷,我们......能不能假意反叛,以押您回京之名,回师朔方?"
之惟摇摇头:"你们换取信任的代价,亦是焚城。"
"那,王爷,我们便这就挥师东进,干脆将朔方给打下来!"
之惟仍是摇头:"别说我们人少没有这个胜算,就算是有,也绝不可行--要是我们自己和自己在朔方干上了,那孑利会做什么?他会立即吃掉灵水,再趁我们两败俱伤之际,吃掉朔方!朔方若失守,则我们身后千里沃野将从此无险可守,乌桓铁骑会糜烂掉整个西北,甚至威胁中原!"
长驻边塞的守将们如何能不懂他所说的种种利害,只是,望着这双明澈如水的眼,心,实有不甘。可是--
"你们是保家卫国的战士,不是一个人,或一伙人的奴才。"之惟还是像往常样微笑的看着他们,"你们也有你们选择的权利:为谁、为什么而流血。"
"王爷!"所有将领全都单膝下跪,行军中之礼,"末将等愿追随王爷,马革裹尸,百死不悔!"
"起来,都起来。"他将他们一一拉起,亦深深还礼,"之惟亦谢过诸位!"
"王爷,您吩咐吧,下面当如何布防?"
之惟淡然挑眉,声音清宁:"仍按原来的布置,余唯待贼兵至。"
下头很多人都没明白为何听到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将领们连着士兵们都又一次单膝跪地,将一声"是"答得响彻云天。
呼六浑却是从这一刻起生出了报名参军的念头,因为边塞上行走多年的人认得不少边丁边将,他知道能令他们动容的并非那些豪言壮语,而是这平常一句--仍按原来的布防--这个城防部署是从军队来到灵水的第一天起就开始部署的,并且根据敌情,一个多月里,由兰王亲自主持着做过好几次修改。这也就是说,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那高高在上的亲王便是在认认真真的考虑迎敌;也就是说,从第一天起,他就和他们这些武夫一样,是下定了决心保家卫国,不依靠瘟疫,不依赖权谋,而是凭着自己一腔堂堂正正的男儿血!
他看到周围好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也都露出跃跃之色,只待人振臂一呼,便要同赴沙场,将一腔热血抛洒,急忙看向台上,只见兰王不知何时除了外头玄服,露出里面从领到袖一身素白,向旁边的胡人乐师要过管羌笛。
汉人们都听说过旧时兰王曾笛箫双绝,名动京华;胡人们却只道他如今将一管苍凉诉尽,终于读懂了那汉家诗篇--"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之惟闭上了眼,只将手里羌笛吹奏,一口气、一腔血尽付了这响遏行云的笛声中来--
万里关山,千里瀚海。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是谁将阑干拍遍,长歌一曲贺兰山缺--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正是一曲《国殇》,一唱三叹,唱的是西风萧萧,满座衣冠似雪,叹的是庙堂深深,看不见白骨乱蓬蒿,血肉涂膏野......
只是,纵将这手中竹管吹裂,也有种乐声不灭,歌声不绝--
渐渐的,不知是谁先带的头,胡人乐师们竟也能和上了这中原的悲歌,琵琶琴鼓,与他同奏这雄浑壮烈。
更有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三万将士齐扯开了嗓子:"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苍穹浩瀚,亦笼不住这歌声震野;黄沙滚滚,也埋不掉这星火燎原。
天幕下,人头蠕蠕渺小如箕豆,可万众一心,万人同声,也能教云破天开!
人看不见,一道洪流已在这孤城之中汇集成滔天巨浪;也尚看不见,这滔天巨浪将来又会怎样改地换天。
就像已激动得满身血液都鼓噪起来的呼六浑看不见兰王胸中也在沸腾的热血,只看见那一袭白衣在孤城里飘舞,如一面永不垂落的旗旌,同时知道:这样的衣着,就意味着那人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
入了朔方,才道庆幸--刚刚进城,便见大批士兵前来把守了城门,一一查验出入者身份,据说是因探马来报,乌桓军已与灵水近在咫尺,要严防奸细,以及灵水逃人。
怀桢强作镇定,一路上应酬其余使者,将一番"抢婚艳遇"说得天花乱坠。人听得随行马车中传来女子声音,也就不好硬凑上去相看,只能暧昧调笑一番,让他当晚一定要补办酒席,洞房花烛。所有条件,怀桢全部答应。见他态度诚恳,人也就未多加怀疑。
好不容易混进了城里,怀桢忙将断云三人安排进自己所住的客栈隐藏,自己则立刻跟了其他人往将军府向宁王复命。
待他回到客栈,已然是黄昏时分,回来就说"不好",人忙问是怎么回事,却见少年笑开:"他们非要我今天补办婚礼,说要闹洞房。"
"那我们赶紧出城。"墨生便道。
怀桢却摇头:"没那么容易,出城都需查验身份,我虽还藏了一份出城的文牒,但现在查得紧,怕一次带不走这许多人。"
"我留下。"沉默了一路的清执忽然开口,琥珀瞳内仍是涟漪不起。
还没等别人开口,怀桢先给了他脑门一记板栗:"少插嘴,大人说话呢。"
看得一旁两个真正的大人目瞪口呆:那倔强少年居然乖乖的转了眸望向窗外,连一丝怒意都没有,不禁转念又一想:不是这般古灵精怪,只怕也不能将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从地牢里拽出来。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怀桢又开口,又是一鸣惊人:"姐,不如我就成个亲吧。"
"怀桢?"她先一惊,随即想通,断然道,"不行!要走我们一起走。"
"姐,谁说要有人不走了?"少年笑嘻嘻的,瞟那沉默孩子一眼,"我又不跟他一样傻。我是说我办婚礼的时候灌醉他们,让墨公子偷了他们谁的文牒,咱们就可以一起走了。"
闻言,正气凛然的墨门公子居然点了点头:"这个办法可行。"
于是,当即就去采买了简单的物品,当夜便在客栈里办起了婚礼。
那一夜,也正是除夕之夜。虽激流暗涌,内忧外患,朔方这座边城也和这个帝国里的每一座城池一样披上了一层喜庆的外衣。城头之上照例高高挂起了牛油蜡烛点的大红灯笼,堂皇红光能照亮方圆数丈。城内,虽不时就会走过一班巡逻兵丁,却毕竟没有行宵禁,除了民间不许随意高挂旗帜竹竿等物防范有细作通敌,小型的烟花爆竹还是不禁的,只要火焰不会高过城墙,便可以燃放。所以夜幕一降,城里照样是噼啪声响,溢彩流光。热闹,似乎并不比往年少些。
有家的人便都一家老小窝在屋里吃团圆饭,守岁。没有家的,也总要想方设法往热闹里钻。于是,宁王帐下的幕僚们倒有一半来到了这小客栈里参加同僚的婚礼,三五成群,喝酒划拳,再与新郎新娘说笑两句,很快又醉倒一半。
好不容易回到了洞房,新郎新娘忙关上门,揭下盖头,却是姐弟两个。
墨生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手里拿了份文牒,问他两个道:"能走了吗?"
怀桢点点头,又看向姐姐:"你们俩先走。"
断云心一紧:"你呢?"
怀桢便笑:"姐,你别老不放心我,我再去应酬一下,随后就到--他们肯定要来闹洞房的,总不能现在就没人吧。"见她仍露忧虑之色,便从袖里拿出张文牒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放心,我跟清执抵挡一下,马上就来。"
门外已有人在重重的敲门,一群醉汉的声音嘻嘻哈哈的叫嚷着:"柳老弟,开门咯,闹洞房咯......不闹不发财呀......""开门--让我们瞧瞧新娘子!"
怀桢一咬牙,把姐姐往墨景纯那边一推:"你走不走?!你想急死姐夫呀!"
水眸里波光果现,断云还要对弟弟再说点什么,却被墨生拦住,沉沉的一声:"王妃,请为了王爷......"
千言万语都再说不出,她只能任由墨生架着跳窗离去。
少年看见墨生临去时回眸望来,淡淡回他一笑,关上了窗户。
床上,还有个新娘静静坐着,他看了一眼,唇角扬得更高,走过去将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