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酒气顿时充满了小小的房间,一堆人争先恐后的挤进门来,嚷嚷着要掀盖头。
少年新郎走上前去,拿秤杆挑起了那粗陋的红布,流苏下面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
不知是不是因红烛光灿,流苏摇曳,竟明丽如宝石,惹得人们都啧啧惊叹。
他看着看着,忽露出抹奇异的微笑,后来自己花了半生也未能全弄明白。
只是那一眼,却永远永远的留在了记忆里,直到生命终结。
断云被墨生几乎是拖上了马车,直奔城门。
"等等,怀桢和清执......"话没说完,就看见墨生的眼,深如古井,低声道:"他们不会来了。"
"什么?!"
她被他一把拉住:"景纯现在手上拿的就是清执公子那份文牒--文牒从来就只有一份。"
她心像是被只大手捏住,五脏俱转了位置,偏还要那样不能倒下,亦不能流泪。
因还要,继续走。
他们已然走到了城门之前,依稀能见城外的夜空,满天星斗,仿佛所有人的最后希望。
她知道她不能停,不能停,泪,只能往心里流。
二人赶车到门前,墨生亮出了通关文牒。果不其然,检查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严格。一名校尉接过了文牒,又上下打量了二人半天,问道:"为什么要出城?"
"王爷交有要务。"墨景纯回答。
"怎么还带着女人?"
"新婚妻子,非要跟着--王爷都允了的--这位将军,您就行个方便吧。"墨生一手将一锭银两要放到那校尉手上,她感觉到身后那只假意挽着她的手已摸袖剑在手,只见那校尉越走越近,浑身寒毛都已竖了起来。
却听那校尉大声道:"什么?你老婆有病?有病还要回娘家?!"
二人都不由愣住,却见那校尉将文牒递了回来,但又停在他们面前翻了两翻,忽然间低声道:"王妃,末将认得您。我记得兰王爷那时候的'五留'之策,我相信王爷的为人。您快走吧。"
眼眶猛地酸胀,却不能露出分毫,断云只能任由他推推搡搡的将文牒扔到墨生面上,"走吧!大过年的,晦气!"嘴上骂骂咧咧,悄悄望过来的那一瞥中却是那样和煦。
她终于意识到现正是合家团圆的除夕夜,想起孤城里那一个人--
之惟,你感觉到没有:新年的第一缕春风......
心里终于有一角坚冰融化,让人能够怀有希望走完这旅程。
马车飞快的驶出城门,一路奔驰而去,从此再无回顾。
人潮散尽,一瞬的宁静,夜阑都像被什么凝住,直到红烛毕剥一声。
床上对坐的二人似是终于缓过神来,同时往后坐了一些。
平素吊儿郎当的少爷难得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怀桢悄悄抬起眼来,见灯晕溶溶,对面人扯了头饰,颜色略浅的长发披散下来,烛光一照,像是匹金色的绸缎--
一对大红喜服,却是两个少年。
想着,不由就笑了,对面的琥珀瞳就瞪过来,他才不惧,笑笑问他:"你几岁?"
清执愣了下,还是回答:"十六。"
对面的凤眸有点沉,又问:"几月生的?"
"十月。"
"呼--"某人长出了口气,"总算比你大。"
"无聊。"
"也是哦。"没料他附和得爽快,随即凑过来一笑,"反正怎样我都是你舅舅!"
他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放大的脸给吓了一跳,急道:"谁认了?!"
却被他堵了唇,凤眸眨啊眨的:"小声点,当心还有人听房。"
以清执的汉文水平,反应了好半天才领悟他所说的是何意,登时脸就红了,却又不敢真的出声骂他,只能又瞪他一眼。
怀桢却大笑起来:"瞧把你吓得--你放心吧,我刚才都已经点过人数啦,几只醉猫都早走远啦!"
他这次是恼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和衣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
却很快有个软软暖暖的东西靠了上来,他一睁眼,又吓一跳:"你干吗?"
睫毛几贴着睫毛,柳少爷答得无辜:"睡觉啊。"本还想再补一句,但看那琥珀瞳子已快喷火,便咽了下去--知道他是也想到了:这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夜"。
清执翻了个身朝里,眼不见心净,却不知为何,见了床上贴的那些大红大绿,心里竟有些暖。
怀桢便在他身后道:"姐姐他们应该会直接回京。"
没反应。
他便又道:"姐姐不会真回家坐视的,她肯定有自己的打算。那咱俩呢?你呢?"
仍然没反应。
他便笑了:"你还恨着我姐夫?"
面前的背影有一瞬的僵直。
他笑意更浓,翻个身,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幔帐:"那,那个少年的故事你还要不要听?"
良久的沉默,就在他差点睡着的时候,耳边拂来热热的呼吸:"要听,你答应我的。"
他朦朦胧胧想起这是自己拉他走出地牢的交换条件,于是就笑了:"好,你自己要听的啊,听完了,有什么想法都不关我的事,做什么决定,也不许后悔。"说着就睁开眼,看着旁边的人。
烛花在那清瞳里一爆,还是坚定的说道:"你讲。"
怀桢便转过头来,闭上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有个小孩儿被他亲爹过继给了他叔叔......"
"你不是说是少年吗?"
"别打岔!人都得从小往大长吧?你听不听?"
"好,你说,我听就是了。"
"他这位义父乃是这世上最英武的将军,同时也是这世上最深情的男子......而他心爱的竟也是一名男子,传说那男子......仙姿昳貌,聪慧绝伦......后来,就成了那孩子的先生......"
长长的故事,一直讲到灯花燃尽。
浅瞳里映出烛灭时的青烟,缭绕缠绵,一时竟恍惚了时空。
最后还是门外的嘈杂打破了凝神,他看见躺在旁边的少年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来抓我的。"
"什么?!"他一骨碌爬起。
怀桢趁他空开,在床上伸了个大大懒腰,方回答:"你以为我怎么会留着一张文牒啊?那玩意儿都是用过就要交回的。我偷藏了一份,现在人发现少了,能不来找我吗?"
琥珀瞳盯着他,不知是不是还没从那故事里走出,一片波光摇曳。
怀桢听到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终于翻身下床,回头:"你决定了吗?怎么办?"
清执静静的望着他:"我跟你一起。"说罢也起身下地。
"好。"怀桢笑了起来,扯下身上红袍,露出原本玉白深衣,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那一瞬间,天光照了进来,映着那抹白衣几近透明。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清执也仍清楚的记得那个场面,如同初见的那个夜晚--
一束月光突然移照进黑暗的世界里,那人眉眼弯弯的对着他笑:"叫舅舅!"
靖平十六年正月初一。
朔方城一大早便被贺岁的爆竹声吵醒,但也有一些人是被因别的事而早起。
如所有人的预料,乌桓兵围灵水。稍微出乎意料的是,在第一天就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朔方西北宣抚使府如今是宁王在整个西北前线的总行营,接到灵水战报,这位总理军务的亲王只能起了床,但只是瞥了一眼,便又继续喝茶,将那战报往桌上随手一丢。显然对堂上押着的两个少年更感兴趣,喝了两口,他放下茶碗,伸了个懒腰,声音也懒洋洋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白衫少年凤眸坦然:"我是兰王的小舅子。"看眼旁边半胡半汉的少年,"这是我书童。"
如此身份让宁王更觉有趣,转过脸来,又问:"为何偷我文牒?"
"送我姐出城。"怀桢依旧坦然,凤眼弯弯,"已经走了四五个时辰了。"
宁王眉棱一跳,随即一哂,并不太在意,只嘲讽了句:"本王还道之惟英雄了得,原也这般儿女情长。"
少年也不恼,随着他笑:"人之常情,打仗这事总不方便带着女人。"
宁王越发对他感起兴趣,虎目盯着他片刻,忽然一敛:"你究竟为何混入我军?"声音也一寒,"不会就为了偷文牒吧?"
丹凤眼亮晶晶的,一脸崇拜的看过来,"王爷果然英明!怀桢大老远的从京城来这里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我是--"他有意顿了顿方道,"来见识一下谁是当世之第一战神。"
宁王听了不由大笑:"小子,你这是在拍本王的马屁,想让本王放你条活路?"
怀桢毫不在意,依然笑得很真诚:"当然是有那么一点啦--"还没说完,先被旁边"书童"冷冷瞥了一眼,他瞪回去,又转过眼来看着宁王:"不过,这马屁拍的是不是王爷您,还未定呢。"
虽有预料,一向自诩当朝第一战将的宁王还是忍不住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怀桢不慌不忙的回答:"说到战神之名不得不提到前头大将军王,他老人家当年灭乌桓、抗西羌,开疆辟土,战无不胜,丰功伟绩已不须吾辈再复述,便是这'战神'之名亦是敌手所赠。承蒙着他老人家的荫蔽,这十多年来边境安泰,四海升平,并没有什么重大战事发生,因此,这战神的名号也就空缺了多时。"
宁王极轻的哼了一声。
怀桢凤眸一挑,接着却道:"不过虽是如此,边疆之上却也非中原盲目之人所见的宁靖无波,乌桓残部始终徘徊不去,屡屡骚扰,近年来竟又冒出个所谓孑利太子整合旧部,不时前来挑衅。幸得我朝有皇子亲王领兵之大好传统,抗敌之间,亦更出现了新兴将星。"目光毫不回避,直直看向对面,"如宁王爷,英勇果敢,屡屡奉皇命出征剿贼,虽贵为龙子凤孙,亦肯亲身上阵杀敌,身先士卒,广受将士爱戴,武艺超群,敌人魂飞魄散,真可谓当世战神之不二人选!"眉眼含笑,清清亮亮望来,一张巧嘴,说得比说书还好听。
宁王不禁勾了唇角。
却听那少年忽然话锋一转:"话虽如此,可也毕竟有些遗憾--"
"为何?"
"虽名为统兵,却未经过一场大战;虽身为勇将,却未敌过过万的敌兵;虽忝为总理前线全局的亲王,却从未亲身直面过敌方的统帅。如无此等经历,如何能与前大将军王一较长短?便是今人,也未必可及......"
宁王扫过来的目光似刀子。
怀桢感到旁边的家伙不由看了自己一眼,琥珀瞳中却是鼓励的笑意--难得你脑子够跟得上我!心中一笑,面上笑容也更深,直直看着宁王道:"现在,便有敌方主帅堂堂的一国太子亲率十万铁骑兵临城下,便有一座边陲孤城数万百姓等待天兵解救,更有十万热血儿郎只等一声召唤便能猛虎出笼宝剑出匣,能抗此贼、能救此城、能率此兵者,方有称当世战神之资格!"
宁王眯了眼,如一柄就要出鞘的剑:"你是说--你姐夫?"
怀桢感到旁边那家伙竟往他身前挪了一点,好像能帮他挡去一些那锋利的光芒,登时笑了,一昂头,少年答得清清脆脆:"不错,正是我姐夫!"
宁王站起身,走了过来。
怀桢拿肩膀拱开旁边少年,迎上前去:"独卧孤城,独当贼虏。倘若王爷您也有这样的勇气决心,或可一争......"
"什么独当贼虏,当世战神?"宁王提起了他前襟,"小子,你这是在用激将法想激本王去救他吧?"
凤眸并不退缩,看进他眼底深处:"这也是唯一决出战神是谁的机会。"
"战神?"宁王哈哈大笑,"之惟能顶几天?他能胜?他能活着逃回来就不错啦!"
"王爷,您错了。"手中少年却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后方,守久了,再坚固的城也可能会破。但,绝不会有人逃--这,王爷,您敢不敢跟我赌一赌?"
他本来也是准备来看戏的,只不过没想到那人是坚持要唱悲剧,但总归要看下去,便冷笑:"好啊,你赌什么?"
"要是王爷赢了,我跪地磕三个响头,回京写三十篇文章,于京城所有茶馆吹拉弹唱整三百场,颂您为当世战神,若有哪一户人家不知哪一个人儿不晓,您都算到我头上。"
这哪里是赌约,分明是浑水摸鱼想捡条小命!便是周围伺候的仆人,门外守卫的兵丁听着也忍不住偷笑。宁王听了也不禁失笑,笑过以后,眸子却比方才更阴沉:"还有呢?"
"若是王爷输了,则立即发兵灵水。"
"还是来向本王讨救兵的呀!"他手一紧。
少年被他勒得气有些喘不上来,仍强笑:"这也是......给你的......机会......大丈夫......只有上战场......才是真......建功立业......"
宁王眸心一缩,手更紧,旁边仆从看见那少年脸色已然发青,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堂内便只听见宁王一人的粗重喘息:"你凭什么来和本王赌?灵水说不定下一句话的工夫就破了。"
少年艰难的垂睫,示意自己怀里。
宁王抽出来,是一封信函,终于松了手:"之惟?"
怀桢跌坐在地上,长长吸了口空气:"咳咳......姐夫......你可救了命了......"
宁王打开那封信函,正是兰王亲笔,只有寥寥数语,亦是对前线军务总理唯一的要求:"自靖平十六年正月初一起,若遇自灵水逃回之兵将,斩!"
有什么,力透纸背。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开始移照进深广的堂厦,檐下铁马反射出铿锵寒光。远远的,似乎能听见西北方传来隐约的隆隆--那是炮响......
宁王踱回了正中座位,缓缓的坐了下来,冷冷一笑,抬头:"好,本王和你赌。"
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盯着他:"赌几天?"
他露出丝狞笑:"十五天。"
少年脸色刷的变了,就要上前。
他玩味的仍笑,目光投向他旁边那浅瞳的少年:"你那个筹码,虽古怪,本王既答应和你赌,也就不计较了,你的命就算留下了。不过,偷文牒的事总要有人负责,不然让人笑话我帐下易出奸细。本王看就这样吧,就让你的书童替你承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