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溪看着那求救似的望向他的水眸,虽有心理准备,却未想到还是被那目光刺痛,深吸了口气,方说道:"这是真的,王妃,灵水能支撑十五天,已经是一桩奇迹。十五日,乌桓太子亲领军强攻了整整一天,又有高人教他摆下了破军之阵。我军青龙营中计,受困阵内,兰王爷为救袍泽,亲率三百轻骑突入敌阵,自此下落不明......这是飞鹰使戴谦在灵水亲眼所见,经由一班卫士接力日夜兼程赶回报信,这世上不会有比飞鹰更快的消息--最新的一份,便是王妃手里这一张了,应当是王爷出城之后,飞鹰使遍寻无果才传回来的。"
兰王妃跌坐椅内,像被人抽了线木偶,只头还扬着,死死盯牢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却看出那也是她最后的力气--还是那一句:"不......不可能......"
郎溪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灯晕溶溶,红色灯罩里透出的光亦是暗红,映照其上,像是血浸--那是谁人的一束青丝?用缎带束了,上头斑斑点点的,近了,才知是更深的红色--就像是白天靖平帝指端的那一滴。
心如擂鼓,她忽然记起来靖平帝为琴弦割伤的是哪一只手--那么,那么白天那一抹暗红就只能是出自这里--有什么能让皇帝亲手触摸沾染,更有什么能让帝王心碎?!
她感觉到,天,塌了下来。
还想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可热辣辣的液体已经突破了防线,从眼睛里,鼻子里,甚至口腔里也有什么奔流而出,带着股似乎腥甜,她下意识的掩唇,闻到熟悉而刺鼻的那一股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不意外的,看见掌心里点点梅花。
郎溪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的反应,细长眸里漆黑的眼珠如同是两团墨点一般,就那样静静的凝视着,却又有刹那的错觉,仿佛是墨用得太多太稠,下一刻就要滴落下来。可是又过了良久,却只见那双眼如他的身形一样,纹丝未动。
一直到手摁在胃上的兰王妃又抬起眸看过来,眸光闪烁,像是从满面的水光中挣扎出的两团气泡,望向那束乌发,问道:"这是......"
"回来复命的飞鹰使道:兰王拒绝了戴谦带去的即刻回京的圣谕,言道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殉城决心已下,绝无转圜余地。唯恐戴使者因不能复命而受罚,便割发代首,请使者带回,以报天恩。"郎溪双手递过,"留下这个以后,兰王便率兵出了城,自此下落不明。"
断云接过,一团浓黑沉淀在苍白的掌心,恍惚是血污,是尘埃,是那重重的血火杀伐,重重的关山暮雪凝成了这笼罩在上的一层模糊血色,再辨不出原本的色泽--记忆中那如月夜春江楼头笛声一样的清扬迤逦,几曾是这样的黯淡无光?可那触感却是最真实不过,最熟悉不过--是那一夜微醺中,中秋圆月下第一次的交结纠缠,是多少个长夜里,中宵梦回时一触手的枕畔温存,是昨夜星辰昨夜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感觉到似有什么系于这发梢,深入她魂髓,忽忆起十五那夜迷迷糊糊盹着时,梦里依稀相见,那时以为是日有所思,如今却恐是......魂兮归来......
郎溪仍是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看着每一个人的撕心裂肺,每一个人的痛不欲生,想起白日里靖平帝接到这断发时的神情,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将这断发的主人引进这钦庆宫,那时,那人还是兰世子,还是个眸色如墨玉的孩童;后来,又在那小院里再见,还是那泛着水泽的玉眸,清亮温润,却亦有着童稚的决绝;再后来,一次次在朝堂上、皇室里的各种场合上见到,更还有这钦庆宫内,已然贵为亲王,眼底却仍有着那般莹润玉光,居然也还保留着那份至清如碧的决然。
阅人无数的内廷总管比任何人都更从心里明白人的悲痛何至于此--便是九州同悲,苍天洒泪,也难挽这一场悲潮殇澜--为人妻者可以痛哭流涕于人前,而天子之殇,不能明言,却痛入骨髓。只有他看见那个心绞得佝偻起来的垂暮帝王,将头埋在明黄枕内,却也挤不出一滴泪,因为压垮他的不仅是失去一个心爱的儿子,更是万里河山最后一线清光的泯灭。
所以,也没有人比他郎溪更需要硬下心肠,从这泪河血海里捞起残存的希望。他于是终于又开了口:"王妃,请节哀。郎溪让您看这些,是因为这些决定着您的去留,而您的去留,影响着这个国家的将来。"
她听到他话语里沉沉的"您"字,像是大雨之夜,豆大的雨点敲击在砖地上的声音,铿锵如金石。她不得不抬起眼来,尽管眼前是一片迷朦的水雾。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似乎能看清他的眼睛,墨池一样的,与黑夜一体,却又多了些凝重的光泽,听他说道:"王妃,皇上已经发了话,让您走,这是圣上的一片好心,怕瞒您不住,引您悲痛--现如今,皇上他虽身为万乘之尊,却也再承受不得这悲伤。可龙体......王妃您也清楚,这样的打击之下,若再离了能信任的医者,只怕......只怕更加江河日下。因此,郎溪有个不情之请......"
"公公是想让我留下?"
他倒一愣,女子比他想得要早清醒得多,尽管眼中还蒙着那么深重的悲伤,却也已现了水晶般的纯黑,他停顿了下,然后微微一笑:"这是郎溪私自的想法,王妃可以选择离宫,毕竟,这才是遵旨而行。"
遵旨?她心因这两字微微一抽,不由也勾了唇角:"公公特意让我看见信鸽,领我来此,难道还希望我遵旨出宫吗?"
"王妃****。"郎溪神色无改,沉静中并无一丝作伪,"但去留仍是王妃自由,若要离宫,我这便准备车马。"
"可......"她猜不透那深沉帝王心术,自也摸不透这份悲伤究竟能打击皇帝多深,却也知道无论怎样,靖平帝的身体都已是一盏快敖干了油的枯灯,这世上,没有人是大罗神仙,"即使我留下,也没有......"
郎溪料到她下半句是什么,急忙打断:"我知道,太医们也都知道,圣上自己更比谁都知道。这些天来,他如此苦熬,只是一点信念在支撑着,现在这信念虽已落了空,可皇上却比前头更不敢这就倒下--这些话,郎溪不当讲,可纵然是以后将我千刀万剐,此刻也必须向王妃吐露:兰王爷乃是皇上内心里最重也最后的一子,失了他,皇上便丧失了最后的翻盘可能--这一局弈的能是什么啊?!皇上他这样苦苦的等着,几乎是不择手段的去逼甚至去求,不止是拿性命在等,更是......更是在以社稷相候啊!"
像是在寒冬的雪夜里摸索前行的人,忽然有人递来件丝袍,薄如蝉翼的纺织,繁复华美的绣工,金丝银线绚烂得令人不可逼视,一切都是这天下间最昂贵最高贵,可披在身上,却全然不遮挡风雪,丝滑上浸了雪水,只让人更觉寒冷。断云不知为何自己的泪又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下,怎么止也止不住,滚烫滚烫--这才是没有他的人间最后的温存,是为他苦为他疼的一颗心。
郎溪说完后,便跪下了:"王妃,请您为江山社稷虑,为天下百姓计,哪怕只看在皇上乃是兰王生父的份上,让圣上能再多一些时间,再做两手安排,这不止是医者治病救人,更是普济天下的佛陀之心。"
话里有那么几个字触动了她,断云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手背上,有什么,似乎还那样温暖,轻轻覆上。从心底里传来阵阵战栗,那是灵魂与灵魂相鸣相和,发出的盟约似的声音,遥远的记忆,忽然就被震碎了尘埃,第一次清晰的展现在了眼前,时光的隧道那样幽暗,可尽头有那一点温暖的光--是谁抱着年幼的她,将她高高举起,一起触摸那雕刻精美的莲花,薄暮黄昏中,远远的荡来祝福的晚钟......
忽然,她感到其实谁都没有离去,她能清清楚楚的听到他在她的耳边,和她一起念出内心的声音:"普度众生。"时光隧道在念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渐渐消隐,她看见那黑暗尽头,修长温润的少年向她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样清浅,却已足够照亮今世来生。
她知道,有人会一直一直牵着她的手,陪她一起跋涉过所有的江海河川。
有种力量将她的手在胸前握成了拳,她看向面前长跪的内廷首监,说道:"我留下来。"
郎溪叩首在地,久久方起。
断云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郎溪亦起身,说道:"王妃稍坐,我遣人打水给王妃梳洗。"
她知自己应是满面泪痕,点点头,又补充道:"要凉水。"
郎溪胸中一滞,脚步却未停留,一直向殿门走去,整个钦庆宫及三座配殿都在他一手掌控,此间可以说是禁宫此刻最安全的地方,这也是他能给予的唯一一点回报--一座安静的能让人独自落泪怀念的殿宇。他会留下尽量长的时间再让人过来,可也同时知道,怎样长的时间也都远远不够。
耳力敏锐的听到她似乎喃喃自语:"还真是一对儿呢,都爱抗旨不遵......"于是,已走到门口的人还是停下了脚步,并不回头,似怕她看出他的底虚,说道:"兰王现在只是下落未明,也许过几天便能找着了。若有消息,郎溪定会第一时间禀告王妃。"
背后沉默良久,他手扣在门环上,渐渐感到寒凉,忽听得身后一声:"谢谢。"
"谢公公安慰。"断云望着他的背影,却仿佛是正对着谁的眼睛,一字字道,"可我还是不相信。他不会死的。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终于没忍住转过身来,女子眸里跳跃的光似乎也感染了他,只听她问道:"公公,你信他已死了吗?"
他原本想说的是"我不想信",不知为何,脱口却成了:"我不相信。"
然后他打开了殿门,看见似乎是月光洒满了兰王妃整张玉白色的脸,她在那近乎透明的光里微微的笑。他旋身走入那没有灯火的步道,忽然觉得不再那么昏暗。
因加入了安神的药物,靖平帝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午后方醒,一睁眼便看见一抹清影仍在外头忙碌着。见到他醒来,所有人都忙围将上来,可当对上那黑白分明的水眸,九五至尊又一次合上了眼帘。
断云第一次敢妄揣帝王心思--回避,是因不能面对吧?心里涌上阵苦涩,于是转身走出去继续煎药。
药熬好时,靖平帝已在众人服侍下起了身,略吃了两口点心便罢了,挥手让人都退下,自己靠坐在南窗下。雪尽后终于有了几丝早春的阳光,带着溶溶的金光和微微的温暖,只是,一照在那雕金饰玉的几案上便又冷却了,皇帝将手放在桌上铺好的纸张上,莹白手指似和雪白纸张融为一体。
断云将药端了进去,靖平帝抬头,阳光将他容颜映照成近乎透明,看了她一眼,复又转向了窗外。难得晴朗碧空,万里无云,似不能承受那光线,他眯起眼,目光却仍久久停留在蓝天尽头。
旁边郎溪接过药来,等温度适中了,才又端到他眼前,低声道:"皇上,药好了。"
靖平帝低眉看了药碗一眼,略皱了下眉,但还是伸出手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断云在旁看着,不禁想起先前逼那人喝汤的情景。点点滴滴,不思量,自历历在目。阳光有一瞬太过刺眼,她别过头去,见冰冷庙堂,一地熔金。
所幸皇帝并未看向这边,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纸上,摆摆手:"都下去吧。"
断云跟着郎溪一道退出暖阁,将自己埋入药海书山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里头"啪"的一声轻响,人心一紧,立刻冲了进去。只见靖平帝捂着左胸,正皱眉喘气,忙抢上前去查看,幸好只是一次轻微的发作,并无大碍,便让郎溪拿了药丸予皇帝含服,又等了会儿,方才喝下去的药物也终于开始发挥效用,靖平帝的脸色渐渐和缓起来,气息也平顺了。她搭了会儿脉,确认已无碍,正要再退出去,却听靖平帝道:"等等。"
她停步,抬睫:皇帝的目光仍落在面前的白纸上,仿佛那纸上书写着无字的经卷,这才注意到榻上榻下散落着不少纸团。
"帮朕研墨。"皇帝说道,却并没有提笔。
她还在怔忪,却见郎溪已捡起地上纸团,兜在袍中退了出去,这才意识到是对她说,忙走上前来,提袖研墨。上好贡墨,涂金龙纹,砚中晕开,光泽细腻,她不紧不慢研着,见那一汪墨黑渐渐扩大,可让研墨的帝王却始终没有提起笔。
过了会儿,听见靖平帝道:"力道适中,墨色均匀--是个懂行的--在家研过?"
断云垂首道:"以前在娘家时,曾给家父研墨。"
靖平帝"唔"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常研吗?"
"有时而已,家父嫌臣妾手轻,墨不够浓。"
"你父亲的确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台阁体,貌丰骨劲,有颜氏遗风,乃是用浓墨的高手,难怪会嫌你研得淡。"皇帝漫不经心的似乎解释。
这般闲话家常倒透出丝怪异,她不由抬眸,看见天子的眸光落在砚台里,两点墨黑沉在深瞳之内,薄唇半抿,半晌才启开,又半晌,方才问出:"那......后来还常研吗?"
心中一动,复又一酸,断云立时猜到:这才是他其实想问的吧,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能摇头,眸里浮出一抹苦笑:"不常研--臣夫不怎么写字。"
"懒鬼。"靖平帝模模糊糊的哼了一声,脸又转向了窗外,唇角却泛起一丝苍白的笑纹。
断云低下了头去。
却听靖平帝又道:"既说到你父亲--朕问你:这一次,你是如何能说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