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没有偷文牒,帮着姐姐离开,或许,她现在就不会下落不明,而能伴在丈夫身旁生死与共,即使知道这一厢更是刀兵无眼,水火无情;
更如果,他俩没有混进渡江军伍中,造成那一场意外,兰王的鼓不会停,进攻的节奏不会打乱,渡江的兵力不会分散,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功败垂成,关山远隔,归路迢迢,天堑这岸,只能白白心急如焚,即使知道那一夜胜负本是上天注定......
忍不住要假设那么多无用的"如果",明知所有的不愿都已经发生,所有的喋血都已在眼前,再多的眼泪都无法洗清,可还是忍不住......想哭。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
清执望着同伴眼中已没过坝顶,正滚来滚去的泪水,伸出手去。那人只顾着忍泪,似乎没有察觉,他默默的握住他手,想起在地牢里流泪的那些长夜,自己曾多渴望能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说声:"不要哭。"
就在他正要说出口的时候,却见之惟抬起了手臂,向忍得那样辛苦的少年轻轻招手。
怀桢眼圈更红了,用力摇头。清执却感到自己掌中的手滑了出去,即使那手的主人并未意识到。他只是奇怪,那一刻,自己并不恨。
他看见之惟往前走了一步,虽然他自己的脸色也如以前染病时的苍白,可还是微笑了下,将那胸口起伏的少年拥在了怀中。
怀桢先是挣扎,脑袋在那人胸前揉来揉去,两只头握成了拳顶在那人身前。可他显然不是年长者的对手,那人一手摁住他脑袋压进自己怀里,一手环住他肩胛,虽不是很紧,却很坚定--他似乎是料定了,少年最终会自己扑进他怀中。
怀桢被他摁得动不了头颈,便拿两手去推,推不开又改成捶打,撒泼的孩子似的,似乎这样发泄给别人,自己就能真不流泪--就像跌倒时怪地不平,膝盖就不会痛;犯错时赖大人给宠坏了,心,就不会疼。
可是,不是的,怀桢......清执看着他的捶打越来越无力,在心里说:越是这样,你越只会更加不能原谅,原谅自己,以及,他人的宽容。可是此刻,为何却连自己也生出那么丝渴望,有个地方,可以痛快一哭?不由扭过头去。
约莫是少年挣扎的时间之长超过了他人想象,清执看见一旁林生一直蹙着眉头,两眼盯着那起伏的拳头,忧心又无奈。不禁转头,抬了抬眼,看见不知何时,一颗豆大汗珠悬在兰王颧弓上,将滴不滴。他并不觉怀桢的拳头能真伤到他,可那汗水和那忧虑,却明明白白表明了一事:安慰的人其实和被安慰的一样的痛,甚至,更甚。
他觉得自己已快看不下去。
而怀桢此刻也终于停止了挣扎,两只拳头慢慢的松开了,猛然间揪住了面前人背上的衣服。无声的,肩膀抽搐,续续停停。
所有人却都知道:柳怀桢总算是哭了出来。
之惟将放在他肩胛的手往下移了移,少年终于自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待外袍、夹袄、中衣全被潮湿濡染,他听见怀里,轻轻的一声:"姐夫,对不起......"
"没有,你没做错什么。"兰王笑了笑,声音极致温柔。
可那少年却好像并不相信这是实话,而非虚妄安慰,反将他衣服抓得更紧,更紧。
他只能仰起脸来,直起腰,以便腾出更大的空间容纳那已决堤的眼泪,看见阳光透过帐顶射入,丝丝缕缕,那样明媚温暖,可真伸出手去,却是一掌空虚。
却偏又有那么多人爱在这光明里许诺: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矢志不渝,什么河清海晏,天下升平......
如果,一个人知道,所有的坚持最后未必就能开花结果,所有的流血牺牲未必就能换盛世清明,所有的当时初见未必就能换得后来执手一生,那你,还会不会伸出那手去?
兰王之惟举头仰望那浩茫虚空,浅浅露出笑容。
若不是看到人低首回眸,未必就会发现自己身体已然颤得不比怀桢弱些;若不是看到有人抬起了原环着别人的一只手,伸向他,未必就会发现有什么,已湿漉漉的沾上长睫。模糊中,似乎看到个小小的孩子,和大人别扭后又偷偷的从指缝中观察人的反应,看见那人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而是张开双臂,等他扑入怀中......可这一次,琥珀瞳的少年选择了调头就走。
然而眼泪,终于还是簌簌的落了下来,陨在帐外的泥土中。
再美的花也总生在泥土里,而越肥沃的土地越是泥泞肮脏。
薛简一进门便看见那曾以莳花弄草闻名的亲王正摆弄他房里一盆什么--初春时分,那不知名的花儿还满枝空廓。那人忙得一头热汗,听他进来,头也没抬的说道:"朝义,你家的花匠是怎么搞的?连'踏莎行'开春要松土都不知道,看过几个月你赏什么?!"
他抱臂倚在门边,勾勒一笑:他还当是京城王府哪!边将府里怎会有什么花匠?这唯一的一盆花花草草也还是......
却听那人又道:"明明不会伺候,还买这么贵的--你知道这一盆在京里要卖到多少两银子?白白被你糟蹋了--嘿,居然还没死透呢......"
他瞬间僵直,笑容一寸寸淡去:原来人已经忘了--这珍贵的名花是来自何处--那年离开京城的时候,谁塞给他满满一包花籽,约定花开的时候再携手共赏?北地苦寒,他试着种了多次,才终于长出这一小盆,可惜却始终没见过开花--原来,是种的方法不对啊。可当时,自己又为何不问,他又为何不说......?
一瞬的恍惚。
有仆从轻轻的走进来端上热茶和手巾,又轻轻退下。
那边终于忙碌停当,放下花盆,拿毛巾擦了擦手,一抬眼便当先看见站在门边的人手里拿着什么,皱眉问道:"朝义,那是......?"
他回过神来,淡声回答:"对岸来信。"
原坐在软塌上的人立刻弹了起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素笺:"什么?之惟邀你同船赏月?"不敢相信似的又反复看了两遍,然那白纸黑字却是明明白白的证明,事实就是如此:靖难军主帅叛王之惟,诚邀澜州刺史忠威将军薛朝义,泛舟江心,听涛赏月--就在当晚。
信王手捏那笺,微微发颤:"他这是嫌他每天在江对岸吹笛,还风骚得不够?还非要拉你亲自去欣赏他的儒将风度不成?朝义,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薛简失笑,但望着那咬牙切齿的人,却又莫名的感到丝暖意,便回答:"薛某又不是没'欣赏'过?他既日日吹笛,我便日日给足他面子派人渡江去听--他有他的弦歌,我也有我的雅意--他有意要让我探得他军心齐整,士气高昂;我也让他知道我薛简从容以待,不骄不躁。"
"那他这是......"信王沉吟,"他可是打不过了,便要设鸿门宴?"
"说好江心一船二人,只各带一船夫。"薛简冷冷一哂,"难道他武功能高过我不成?倒是我摆鸿门宴,比较可能。"
"那他这是作甚?"信王眯起了原就狭长如线的凤眼,死盯着那一张薄薄纸张--淡青信笺,秀逸字迹,如此的风雅,也如此的危险--忽道,"这上面不会有毒吧?"
见他端详半天竟冒出这样一句,薛简不由轻笑着摇头:"我料兰王不会如此行事。"
信王冷哼了一声:"他难道还是个磊落君子不成?"见人淡淡挑了挑眉峰,虽未出言,一股清冽之气却扑面而至,便识趣的没再往下提那晚夜渡之事,只道:"朝廷已下旨定了他谋逆之罪,你还以王爵称呼,也不怕人弹劾。"
"叫顺口了,一时难改。"薛简清冷一笑,毫不在意,"再说了,别的不敢说,这澜州城内,还无人敢出卖我,也无人愿出卖我。"
信王自知他这份自信满满来源于这多年的治军严谨、保境安民。的确,在这锁澜关上、澜州城内,他薛朝义说话比朝廷诏令更管用,近十年的宁靖太平,使他几乎成为军民心目中的护佑之神,也正是他自己最后的一点希望依存,便忙又改出言赞许:"是啊,朝义你这治军治民之道,小王真是服了。"
薛简反敛了笑容,轻轻摇头:"王爷过奖。薛某治军治民其实只是一条:令行禁止,公正严明,不论尊卑上下。只要上下公平,人心自然就定了。"
信王被他沉水目光看得一缩,说者似无意,听者偏有心--虽至今连朝廷也未揭发他在朔方所为,但他总觉那从不发问的黑眸已发现了什么--便忙岔开人注意,讷讷说道:"我不过是为朝义哥骄傲,却引出你这么大番道理......"
不知有意无意,那一声旧时称呼果激得那波心一荡,薛简蓦然垂了眼:"王爷错爱,是薛某......"
话未说完,便听面前人长长一叹:"朝义,我怎就不能再叫你声哥哥了呢?"
刹那间,往事如烟,纠缠而至--
对面而立的似乎依然是那两个无知少年。
一个扁着嘴唇死命忍住,眼泪却还在眼眶里打转:"有什么了不起的,死胖子?!也不过痴长了一岁,摆什么世子的臭架子!"
另一个则对着那滚动水珠和那脸上清晰的五个指印,手足无措,只会一遍遍的说道:"二爷,咱们不稀罕,不稀罕......"
然后那一个就突然哭了出来,这一个就更加着了慌,这次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一遍遍抚着那起伏无定的脊背,和那人在巍耸入云的建筑一隅一起哭缩成小小一团。
那时,两颗稚嫩的心曾那样贴在一处,一处想着要赶快长大、变强,不用再向他人低头,不用再这样苦苦忍耐。
可最终,却还是分开。
究竟是谁先离开了谁?
是他先转身,科考,中举,投军,再一步步的从煌煌帝都走至这莽莽关外;抑或是他先疏远,投靠,顺从,隐忍,一点点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慈爱兄长老实儿子,再一点点的将那面具撕开,图穷匕现。
曾有那么几年,那么真的错觉:或许今生,真要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还是会在每次回京述职时,参加所有本最厌恶的宴席应酬,只为远远看那永远隐在宁王锋芒后的人一眼。而他却每次都视而不见--兄弟阋墙,波诡云谲,只有假装毫不在意,才能保得双双平安。
只是,偶尔,会在瑟瑟风沙中回眸,会在习习花香中抬眼,眼前一瞬模糊,似又听见那时耳语:"二爷,你要是不嫌弃,从此,你就把我当成是你的哥哥吧。"
朝义哥,明明只出声唤过那一次,却以为,已经是永远。
所以以为这一声也会为对方铭记,以为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在心中藏着最后的牵念。
可是--
他看见乳兄的眸光竟又移向了自己手里的素笺,即使他什么也没说,这动作本身已然刺痛了他眼。压抑了那么久的疑和惧、怨和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信王掷笺在地,横眉立目:"薛朝义,你可是打算去赴约?他之惟有没有让你绑我前去,好给你加官进爵?"
"您说到哪儿去了......王爷,您误会了。"
他人的急忙解释却令心中愈加冰寒--他竟不否认,竟没说不去!
心一寸寸往冰水里沉着,火一点点在喉里烧着,似乎越来越大声就真能证明些挽回些什么。他瞪着他,目眦几裂:"薛朝义,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那不得宠的母妃怎样从她微薄的体己里抠出钱来供你读书;我怎样低眉顺眼的去求宁王,将我最宠爱的舞姬让了他,才将你安排进了军中?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在你母亲灵前曾发过怎样的誓,要回报我们母子一辈子?!还是你已经忘了,你曾亲口承诺过我母妃:你即使再远在天边,也永远会是我最后的依靠?!"
薛简脸色果然一下子煞白,然却没有避开,直直看着他:"薛某没有。"
"没有?!"信王咯咯冷笑出声,却是掩饰底下那再忍不住的剖心相问--即使落魄至此,皇家骨血天朝子孙也不能允许自己在哪怕那人面前落一滴泪,只是声音嘶哑,喉已哽咽,"那你为何从来不曾问过我:那一晚,朔方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某说过......"
信王抬首打断他,眸光似箭:"是,你嘴上一直是在那样说,说我只要肯说,你就都肯信。可你既然肯信,却为什么连问的勇气都没有?你这到底是信,还是不信我?!"
似为他尖锐眸光所刺,薛简低下了头,铁血战将难得一瞬虚弱。
可正这一瞬彻底破灭了人最后一丝希望,信王望他许久,眸光由锐转钝,再变成一片空茫,忽然长笑起来,似叹似哭:"朝义啊,我曾多么盼望着你能问我,又害怕你问我。我心里思量过多少种说辞,可最后又都被我一一否定。朝义,我不想骗你,真的,不光因为是你,也因为我--我......已经太累了......"
语气里的疲惫软弱如掐尖的钢丝,越细越小,越扎得人生疼,薛简忍不住抬头,看见对面苍白的面颊,风霜老去的脸庞依稀再难找回少时模样,只一双细长如柳叶的凤眸还似当年旧时光,一次又一次的忍耐、承受中,一点点的变深变浓,直到再不能看清,再不能揣测,再不能轻信......
对面信王似笑非笑,漫漫说道:"我不骗你,朝义,我真的是已经无路可走了......那时,人暗示我出京去看住之悦,我猜得到,这是我那个好大哥的意思--甚至......可能是'那个人'的意思--谁都知道之悦有勇无谋,未必是之惟对手,只有加上了我,才或可一拼。这样,才能出现人想要的两虎相争--他当然最是希望我们三个都死在边关上!可是,呵呵......我现在才知道:也许'那个人',并不是那么想--东宫太子一味心狠手辣,原来,也是出于和我们一样的恐惧......哈哈哈哈......"
薛简不知自己面色也亦如对面样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