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凝眸望他,眸心却似没有焦距,只是笑容更冷:"你说我还有什么选择?要是我当时选择留在京城,那我现在大概已进了诏狱!我只能选择去朔方,寄望之悦还能听我的话,共抗之惟,夺取兵权--如此或还能有些将来可打算。却谁知原来之悦胸中也早有丘壑--呵呵,夺嫡争位,这庭掖之内怎会有人无自己算盘?亏我竟还一直相信之悦对我这兄长有几分真心--毕竟,无论真心假意,我真真正正照拂了他那么多年。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出卖--那天马车之上,他终于图穷匕现:原来他假意听从我安排,实是要拿我去当替罪羔羊,要将贪污腐败、见死不救都统统推到我身上,拿我去平朔方诸将之忿,自己再宣布去救之惟,自然就能收服边塞军心--真救也好,假救也罢--只要时间拿捏恰当,让之惟死在乱军之中,便谁都拿他无法。而如果是这样,现在提兵'靖难'的便是他宁王之悦了!幸好,对此我虽意外,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
薛简一瞬不瞬相望,对面那双眸子里没有表情,竟更也没有阴霾。
"薛大将军莫怪。"信王之恺笔直的看着他,目光粹亮,无丝毫遮掩,大声道,"这就是宫廷,就是皇室,就是我自小生长的家!若没有非常手段,我此刻还如何能站在你面前?!"
从未有什么能让锁澜主帅感到如此的寒冷,即使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也未能使人这样冷得打颤--
"你道我有的是什么?!"只见那人嘴角噙着一抹倨傲的笑,缓缓挺起胸膛,"我之恺没有内宫强恃,也没有天纵英才,但我却以为,我所有的乃是独一无二!那就是--无论怎样被逼到绝路,我身后都总有个依恃,有个从小就当作亲兄弟的人会在最危急的时候挺身而出!"
他望着他笑,被望的那人却忽然想哭。听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可我没想到,那个人一直只是冷冷的看着......看着我被逼出京城,看我在朔方城里几被人害死,看我被人几千里追杀,惶惶如丧家之犬,看我就这样站在你面前,却全然无法看出你在想什么!朝义啊,你可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最伤心最绝望吗?不是见之悦翻脸变心,而是约定的时间已到,你却不曾出现--那时候......你知道吗?我身周满是他冯啸的刀兵,黑压压,明晃晃,我几乎就死在了他们刀下!可其实......其实又怎么样呢?呵呵,我的心其实那时就已经死啦!"
"王爷......我......"薛简望着那一起长大的人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似乎连生气也在从那脸上涣散。那人摇头,阻止他解释的话语,那双笑意越来越浓的凤眸,神色越来越淡的看着他:"朝义,我其实早就明白了,只是始终不肯相信而已:你执意要从军到边疆,不是为了守护,而是为了......离开吧?"
"不,不是的,二爷!"薛简几乎是吼了出来。
不经意流露的当年旧称像根冰棱,落地铿然,却转瞬即化。
信王愣了一愣,随后便又微笑,不住摇头:"朝义......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是啊,接下去又能怎么说呢?说未去朔方相救,是因怕外敌乘虚而入?说现肯容他入城,已冒了天大风险?说其实从未改变过那颗守护的心......
可现在他们谁还是那单纯的少年?!
不想说出来,可又不得不承认--
已经再回不去了。
永远不会忘记曾答应过的庇护,可更不会忘记这锁澜关头上的宣誓:要守护这雄关重镇,更要守护这黎民万千。
本以为这二者是殊途同归,却没料到如今是万难两全。
薛简牙根都已快咬断,却见那人面上浅笑清扬,眸里荒芜灰败,慢慢走到他面前,慢慢摇了摇头:"朝义,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瞬,星火俱灭,执念俱死,往日皆远。
只见信王说完话便缓缓的走到软塌上坐下了,即使已心如死灰,却仍未损减那天生的皇家气派,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了一口,刻意让人看清他的优雅似的,动作很小,也很慢。
薛简凝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嘴唇翕动,眼中依稀有光在闪。
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不会再感觉到,放下茶杯,"咯吱"折下盆中一茎寒枝,信王扭过脸来,淡淡相望,眸中水光婆娑,疏影横斜,一字字道:"薛朝义,其实我是骗你的:这花籽我是煮过的,永远都不会开花。"
天下第一关的守将踉跄后退了一步,眸中映出那人慢慢颓倒的身影,一时间光影摇曳,几乎就要洒落下来。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于沧澜中央,荡一叶舟,酌一壶酒,看一江云。
这本应是人生最清雅的风景。
却见一方战船连江,一方甲士如云。水上岸上,密布战云。
舟中一人不由就笑了:"王爷好大排场,出来喝壶酒也需动用如此阵仗?"
对面座中轻裘缓带,兰王一袭素衣,月下执酒斟桂华满杯,笑容清浅,煞是醉人:"美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之惟既会的是天下第一名将,自然得打起点精神。"说着放眼望对岸金戈铁马,略略勾唇,"更何况,将军阵势也是不差,小王这做东的如何能输人?"
亦是一身便装的薛简哈哈一笑,举起酒杯:"那就为这互不输人浮一大白!"说罢,便仰首喝下。
之惟亦干下一杯,正要再斟,那锁澜主帅已然执壶在手--"我来。"说着,满满倒得两杯,骨瓷杯中清光荡漾,顿时醇香四溢,不由赞道,"王爷携得好酒!"
之惟只是一笑,并未作答,伸手拿过酒杯,忽然间抬睫:"将军还称呼我为'王爷'?"
清光再淡,也终是灼喉烈酒,他自斟自饮,一杯下肚,方才回答:"薛某并不是一个盲从上命、目无是非之人--"
之惟没有说话,只自也干下一杯。然后,挽袖,斟酒。
薛简眼望着那骨节剔透,肤净如瓷,却谁能想到亦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是缓缓续道:"但亦更是朝廷所封、百姓所托之锁澜关守将。"
之惟仍是沉默,将已斟满的酒杯递到他手里,似乎轻轻的叹了口气:"今夜相邀便是想开诚布公,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薛简接过,低眉凝望那流光满杯:"薛某素闻王爷雅善音律。"
之惟笑而不答。
他自然知道这是对方已料到了自己下面的话,便直言道:"那王爷便应知乐本'和同',却为何擂战鼓,起兵戈,裂笛箫,毁玉帛?"
兰王望他,冷冷透出一笑,并不回避:"好,小王这就罢兵休战,将军又可能保证人识礼乐,知仁和,不滥杀无辜,不肆意株连,不再动干戈?"
他当然无法保证。
之惟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那便恕此杯无法与将军共饮了。"
冷月如霜,一枕寒江。
他也将酒杯压在了桌面上,忽然抬眉一笑:"薛某还有一事不明。"
"请说。"
"请问王爷,六次渡江,不,连上第一晚,应该是七次,王爷共折损了多少兵马?"
之惟轻笑:"事关军情,似乎不便相告。"
他实也不要他作答,挑眉相看:"那就是都记得了?"
兰王的笑容终于凝在脸上。
他盯着他:"每次都记得这么清楚,不累吗?"
秀致眉峰略略一蹙,但随后,凤眸里薄光已然如剑光样射回,之惟挑眉:"那小王也请教将军:锁澜要塞共有多少兵马?澜州城内又有多少军民?"
"这似乎也是不能相告的军情吧。"
"这么说,将军也是记得的咯?那将军又可曾觉得累呢?"
眸光一撞,双双一震,却知彼此是已都懂了。
半晌,薛简摇头轻笑:"是薛某作茧自缚,自罚一杯。"说着便举杯饮尽。
之惟浅啜了一口,慢慢摇晃着手中酒杯,半杯琥珀光微微荡漾,如他目光,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将军是在和小王算一笔账吧?"
薛简斟酒的手一顿,没料对方竟说得如此直接--
"我们谁要是把谁擒下了,是不是就能迫得对方罢兵投降?"
一道碧清弧线自壶口划出,美酒入杯,薛简笑了笑,凝眉:"不妨试试?"
对面兰王已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略挑凤目如云边纤月。
薛简的笑容仍还维持着方才的弧度,看着他:"我知王爷箭术过人,但近身武功只怕只是寻常吧。而薛某虽近二十年未与人肉搏,却毕竟还顶着个武举人的名头,且至今无有一天辍过苦练。"
之惟似并不意外,凤眸里云淡月明,依然在笑:"我不会让你擒住。"
薛简奇怪自己竟也不怎么意外,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所仗为何?"
一问既出,双方都知已再无谈笑转圜余地,四面春江顿也似冰冷几分。
之惟敛容正视,眸深如海:"小王来前已然交代全军:若我出事,则澜江上游立刻开闸放水。到时不止你我二人,整个澜州都会立刻陷入滔天汪洋。"
"王爷这是在威胁我?"薛简不愧当世名将,乍闻此言竟能纹丝不动,冷冷反问道,"王爷当薛某是三岁小儿?薛某镇守锁澜关十年,早研究过方圆百里的山形水势不下百遍--这锁澜关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乃是因它火点不着,水没不进,毒攻不入!"
兰王也很平静,手捧瓷杯,微微颔首:"锁澜关以石头修建,自然火点不着,而毒这一项,小王不屑去用。可是,这水--小王已在上游峡口之处蓄水逾七天七夜,不知这水量够不够漫过江堤......更还有--"他蓦然抬睫,浓长青羽难掩那眸光似电:"薛将军说这锁澜关滴水难进?呵呵,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你可知这澜江水位自锁澜关建成百年来,已升了多少尺?尤其是这二十年来,澜州以下,已有多少处河段成了地上悬河?"
薛简终于色变,语调却仍很强硬:"这不可能。"
玉眸湛亮,温润秋水也有作惊涛一刻,之惟冷笑:"将军以为我在使诈?那便请来看看这张地图。"说话间,从袖中抖出一卷轴掷于案上,小小舟船也似为之一晃。
他再不能掩饰,接过展开,见那图画详尽,标识清晰,登时心惊--难道,这竟是真的?!可为何十年来,自己竟从不曾觉察?!
对面人仿佛猜到他心思,淡淡言道:"这便是我与将军所仗之不同:将军专注一城一关,小王却意在天下!"
这其实是之惟第一次,在人前说出逐鹿天下的话来,说出时,连自己都心内一震,说不明跃跃,道不清惘惘,若喜若悲,似甘似苦......多少年后却只记得:喉中有血气涌上,汩汩有声。
薛简猛然抬眸。
兰王眉清目朗,玉瞳清浅如杯中佳酿,清能见底,却能冷然映出整个皇舆周天、山河蓝图,冷冷道:"锁澜关建成已逾百年,百年前它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关。不知是谁用怎样的心胸设计了这一座如山坚实的关隘,他几乎考虑到了所有的可能:以石防火,以药木制毒,而对于洪水,只怕是他最得意的一项--锁澜关建于两山之间,即使洪水爆发,大水也只能漫到它脚下。可是,这样聪明绝世的人却也还是料不到百年后的沧海桑田人心变动--那时的沧澜现已成澜江,曾经是支流现反吞了建水。然这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乃是这一百年来的所谓太平盛世!"
薛简凝眸竖耳:那日金鼓,如又隆隆。
只听那人一字一语惊破百年幻梦,摇荡海市蜃楼--
之惟眸若沧海,万点星光随着话语一点一点沉入脉脉寒江:"人都道自景帝之下,我轩龙朝政通人和,数代升平。我们没有再和西羌打过一仗;我们几乎吞灭了乌桓全境;我们天朝上国威震四方,我们以为我们真的是天下第一,战无不胜。于是久安之下,再没了思危之虑,沙场边疆从此沦为了人争夺兵权的戏台,边关将士变成了棋子家奴。将边庭战事当作枰上弈棋,拿万千无辜性命染红自己簪缨,而城关荒废,粮饷匮乏,边民穷苦......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一座永远攻不破打不垮的锁澜关,它会永远护佑我轩龙朝国祚千秋万载永世昌荣!"
说着,他眯起了眼,眸光如薄刃:"谁要是不知好歹敢说边疆不靖,那真是再好不过--人就怕你不自找麻烦--轻的定你个危言耸听;重的治你个居心叵测,谋反窃国。如此下去,还有谁敢说真话?于是乎,朝堂里的衮衮诸公从此再不用顾虑边疆安危,他们只用专心倾轧争权夺利!"
他蹙眉相望:"薛将军,你可知道:自太宗永泰三年以来,全国大小河流之上多了多少座堤坝,而这边境之上少了多少道砖墙?为了黄河改道,朝廷的治水方案已经变了多少回,投进去的银钱够筑多少边寨!可又哪一年不春泛?依旧是年年流民遍地,哀鸿遍野......为何如此?只因兴一次水利便能肥一群仓鼠,筑一座堤坝便能教一方的蠹虫个个都加官进爵!人人破土,处处动工,却又有几人想过这些未经思量便贸然开挖的河湖、急急修筑的堤坝能否抵挡得住洪峰,又会给整个澜江防线造成怎样的后果?!"
说到忿忿处,兰王略一闭目,又随即张开,伸出手指于地图上一一点出:"这儿,这儿,还有这里!当年的人哪里能想得到:如今两江合流--是天意,更有人为--他是精心计算过,即使两江齐泛也只能淹至锁澜关下,可哪里知道现在这澜江之内除了建水洪流,除了河床淤积,还更添了多少道水闸!"说着,玉指于图上急速移动,并不隐瞒:"这一道秦川闸。不知当初建这道闸的人有没有想过:若真有一天外敌来犯,只要关闭此闸,便能造成下游大水--这也未免也太相信前方朔方军的守边之能了。而如今这道闸口已落入小王手中--秦川刺史请降,未费我一兵一卒--蓄水待用至今,算来已足以水淹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