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薛简竟能敛眉静听,初刻惊怒之后,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眸底沉黑,再无先时云淡天清。
一轮冷月暗自移照,凉了玉液,寒了琼杯。
"啪、啪、啪"--寂夜里忽响起拍掌之声,竟是锁澜主帅沉吟片刻后含笑喝彩:"兰王果真精于算计--心之大,谋之远,可谓绝世。"
之惟自图上抬眸,"将军过誉。"随即绽出一笑,冷如冰魄,灿若寒星,"小王知将军定然还有疑问,小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简扬眉,眉间峥嵘渐渐隐现:"王爷既已定下水攻之策,那又有没有想过'水往下流'之理--纵是天上之水也终要奔涌入海,此处地形皆是西高东低,再大洪水也终要往下游奔流。而澜州以下,不论本意为何,几乎每郡之内都有分流渠道蓄洪之湖。大水若至,则至少半入分洪渠湖,王爷所盼望的水位,未必便能达到。"
"将军果然敏锐,不愧良将之才!"之惟亦不掩赞赏,喝一声彩,笑容却在不知不觉间退却,换上俾倪天下的冷厉,勾起薄唇,"将军说得不错,想必这也是将军,甚至是这锁澜关设计者的最后所恃--可是,小王也已说过了:此乃天意,更有人为!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想必将军在任十年,一直都没忘了关心这些蓄洪池地吧?是不是每年收到的回复都是一样--'请将军放心,沟渠通畅,堤坝坚固'云云?可这些,是真的吗?!"
"王爷何意?"薛简意图不动声色,却下意识的握住了桌上酒杯,杯中琼浆荡漾不休。
之惟摇头叹息:"小王只道:这些年朝廷拨下维护堤坝的银两,起码有三分之一在倒台的二刘将军府上抄到--宝库之内历历在目,账本之上笔笔翔实。剩下的那些呢?也许在哪位郡守的衙门内,也许在某个河道的荷包里,更也许,在户部、工部乃至内阁某些大人的袖中,压根就没发下来过!那么请问,这每一年的'小整',每三年的'大修',用的什么疏通河道、加固河堤--难不成是神斧神功不成?!那么再请问,这样的堤坝又有何用,这样的蓄洪分洪又能有何用?!只能说若真大水来袭,若真开闸分洪,只怕将毁的不止是澜州一城!"
听至此处,薛简再忍不住将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质问声如金铁低鸣:"兰王果然好大心胸--原不止我澜州军民,连周围郡县也未放过!王爷就真能冷血如此,为一己之私,忍将万千子民作水中鱼虾?!"
之惟也不动怒,依旧淡淡相望,如玉润石坚:"小王并不嗜血,不管将军相信与否:此为靖难,非为屠戮。并且,不瞒将军,我已派属下联络过下游诸郡,各郡都已答应关闭闸门。"
"什么?!"他眼底终于波光摇曳,似有什么就要水落石出。
之惟并不隐瞒,如实作答:"小王只是假借他人之令,替将军保证一定能拒'敌'于锁澜关外,因怕战火蔓延,故请各郡紧闭关门,尤其是河渠水道,以防细作投毒水源或混入城中。如能做到此一项,则战胜之日,定上表朝廷,为各郡守请赏--试问如此简单的条件,既能邀功,又能保住实则不堪一冲的堤坝和乌纱,又有谁会不肯奉命呢?"
薛简闻言,黯然一笑,随后星火一闪:"是用的本帅名义?"
"对不住将军,我押了个注大些的--"兰王笑笑,"是信王。"
一点寒芒隐逝,对面眸里归于浓黑,却不知为何,让人竟看到几分欣慰和......愧疚,所有风起云涌终于都风流云散,良久,薛简摇头,闭目而笑:"薛某戎马半生,想不到今日棋逢对手,幸甚幸甚......"
之惟眸心一荡,清浅一笑:"小王平生也知己无多。"
锁澜主帅睁眼,瞳中半是动容,半是萧索......
却见对方已然执杯在手--兰王双手捧盏,向他举杯:"将军,请--"
一时间清光四溢,山色苍翠流水碧透,一江春月半江闲愁。真盼望便能如此山永青,水永秀,两三知己,一叶扁舟,推杯换盏,不问夜昼......不知究竟是对面的酒光还是目光,竟堪堪刺痛双眸,他别过眼望去:月在中天,灯在楼头,江心船灯灼灼恍似往日渔火,两岸青山隐于夜幕,一般蜿蜒起伏,曲线温柔......
似乎,任何的邀约,在这样的月夜,都会成为天长地久。
如每一个节日的夜里,寺庙里鼎盛的香烟,集市上琳琅的灯火;
如每一个寻常的夜里,帐角袅袅燃的蚊香,点滴到天明的更漏......
一般的温存,一般的长情,一般的想让人放弃一切去保有。
忠威将军抬手,刚刚要碰到酒杯,却忽然一滞,墨瞳中映出一团刺目的火红--
之惟一惊,忙顺他目光转头看去,心中悚然一沉,那是--
那火光来自高耸的澜州城头,似乎是一人手持火把走上城头,虽只一人,却吸引了整个城头上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的火光向他聚拢,可又都不敢靠近,在江心隐约也能听见那头的纷乱之声,而那被围在当中的身影更熟悉得令人心惊!
"靠近些!"薛简已站起身来,急急发令,全然忘了自身处境。
两个摇船人便不约而同的望向船中的另一人。
兰王掌托瓷盏,平淡自若的微微颔首。
一叶轻舟便向江南岸幽幽荡去。
近了,更近了!熊熊烈焰之下,人终于看清了城头那身形面容,只见火光灯光照他锦绣一身--金丝银线,山背龙肩,玉衡金簪,旒珠衮冕--正是信王!
"王爷!"这头薛简已万事皆忘,只盯着那身影,大喊出声。
声入江风,传得很远,岸上、城头......所有火光都随他喊声转向此间,更有人的目光--无数的锁澜兵士在自家防线内看到离得不远处的江心上一叶小舟翩然,船中谁青衣飘拂,猎猎如风;谁素衣映月,波澜不惊。
城头上的人也看到了船上情景,于他,却只是更深的绝望和怨恨。
"薛简......呵呵......"他纵声狂笑起来,火光将那相似凤眸映得狰狞,长声嘶喊道,"薛简--我不会原谅你--"
锁澜主帅脸上陡然血色尽失,"王爷......"就在他刚要开口解释什么的时候,却见那火光从城头上一跃而出,颓然坠地,"王爷?!"
连之惟也忍不住站起了身来,却见落地的原只是那人手中火把--
城头上,那人的影子像一簇将熄的青烟。
不由先松了口气,面前薛简的身体也一瞬放松。
城头上隐隐传来那人声嘶力竭的吼声:"滚!全都滚开!你们谁敢碰我?!吾乃是堂堂正正的当今二皇子,圣上亲封的信亲王,真正的天家血统,今上嫡亲生的凤子龙孙!"
谁都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谁听的,船夫们离得近些,不由都看向之惟:只见江风中兰王孑立,清莹玉佩压住了袍角翻飞,容颜如水。
只薛简一人此刻什么都顾不上,只向着那城头拼命摇头,似有千言万语要诉,恨不能要插翅飞去。
却在这时,忽听城头上信王幽幽的,似乎是一笑,风将那尖利的声音传送了很远很远,隐隐的,竟有几分苍凉和凄清--
那是一声很长很长的呼唤--
"朝义--"
随后,便见一道黑影像一缕青烟似的跃出了城楼--风里,所有的金钩玉佩都在泠泠作响,冰冷而决绝,然后轰然间一声--这一次,金断玉碎,再无挽回......
之惟闭上了眼睛,感到整个船身都晃了一晃,仿佛天旋地转。
薛简跌坐船头,****双目内映出不知什么时候带翻的......杯盏倾倒,酒壶翻滚,一片狼籍......
只一杯还满--
兰王递上自己手中酒杯,杯中水光盈盈如泪。
他低眉接过,一滴水珠落在那酒杯里,半晌,还是将杯子放在了桌面上。又是半晌,抱拳拱手:"王爷,薛某告辞。"
之惟点了点头。
那头变故猝生,不知引来这头多少心急如焚。
两少年并林云起一直身在江面上的一艘战船之内,因兰王与人约好了是一人赴约,便只好不远不近的等着,不时拿远镜张望二人交谈情景。听不到对话,只能通过揣测两人面上表情,跟着忽忧忽喜。
但见二人由你来我往逐渐变成兰王一人慷慨陈词,估计是己方占了上风,正欢欣时,却见江那岸城头忽然火起,小舟竟向对岸飘然而去,不由都急了。
"姐夫?!"怀桢如今姐弟失散,阖家入狱,虽嘴上不肯示弱,心里却早已将这王爷姐夫当作唯一亲人,如今一见,忍不住第一个出声,"这要去哪儿?"
"向南岸去了。"清执轻声道,面上虽没露出什么,却是急忙将远镜递与了林云起。
林生举镜望了半天,不由凝眉:"定是薛简想要靠岸--锁澜城关上似乎出事了。"
话音刚落,便有探子来报:原来那城头之上的火光鬼影竟是信王!
"王爷啊......"想到那人可能的反应,林云起不由叹了口气,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姐夫不会有事吧?"刚一出口,少年便忙打自己嘴,"呸呸呸!信王那个坏人有事还差不多。"
林云起苦笑:"要是信王出了事,那就更糟啦--柳公子,你就只管自欺欺人吧......王爷此去......唉,怎么偏还遇到这种情形--莫非是信王有意?!"
"真的......会有事?"这次连清执也不由发问。
林云起连远镜也不肯放下,边眯眼观看,边叙说道:"我们劝也劝过,求也求过,可王爷说什么也不肯放弃那一线化干戈为玉帛的希望--他相信那薛简既守卫了澜州升平十载,之前又不肯罔顾职守起兵投效旧主,便定是个心有家国、仁慈明智之人。这几天交锋下来,愈加坚持要与之当面恳谈,开诚布公--若薛简当真胸无私念,顾怜社稷苍生,便定然不会再困兽犹斗,白白牺牲全城无辜军民。可是,人心叵测,这事又如何能说得准呢?万一那薛简是个愚忠之徒,死抱信王不松,死遵廷令不改,那王爷单刀赴会,还不首当其冲?!"
"那怎么办?"在意识到以前,清执已然脱口而出。
却见怀桢转眸看来,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而谋士圆润的脸上却无太多表情变化,仍边凝望远镜之中,边随口道:"要是他薛简敢动王爷一根手指头,我们便教他澜州城顷刻间水漫金山!"
这才知过去种种拼杀、重重血火,都不过是试探、遮掩,浓稠的鲜血是为了掩饰其下不见血腥却更残酷的屠杀。下意识的觉得恶心,但看到他人因担忧而紧皱的眉峰,又觉这似乎并没什么不对--真是,自己究竟是在为谁担心?!他在心里责问自己,又安慰自己:兴许,不过是看不得同伴那样忧虑吧。这样想时,又忍不住总想起不久之前,去去千里烟波,那一抹清光流照水之央,胜似明净月华。
正兜兜转转着,却听林云起又幽幽轻叹:"不过这水淹澜州之计,能唬得住的也只有心存良知之人,若那薛简真非善类,真绑了王爷去朝廷请功--朝廷眼里,一个兰王,可比数万军民之命都值钱得多--我们就算真淹了澜州城,真下了锁澜关又能如何......"
这,他自己......想到了吗?这一次,清执没有再责怪自己也为那人担心,只注意到心又酸又痛,似乎是被无数的疑问涨得不能自已:究竟何为好何为坏?究竟谁是黑谁是白?为何明知道人是杀父弑母的仇敌,却仍盼他生还?为何明明知道是许许多多人的性命,却忍能当作薪柴,去烧出往京城相救另一些人的通途?难道只是因为那些人自己不认识,这些人和自己相干......
正胡思乱想,忽听人一声惊呼--竟是那最沉稳的谋士--林云起失声道:"不好!信王跳城了!"
还没说完,远镜就被怀桢一把夺去,望见那头情景后,少年的脸色一下变成青白,不假思索的就喊道:"快!快去救姐夫回来!"
清执不能上去与他们争看,只能将只字片语在脑海里拼拼凑凑,终于也汇成惊心动魄的激流:信王自杀了!他们索要的奸佞已死,那对澜州城的攻击要将建立在何理由之上?更有,如今的薛简还会不会再如人希望的肯--天啊,他会不会现在就恼羞成怒?!他会不会......
几乎同时和怀桢扑到了船舷边使劲向那头张望:己方的战船灯火不能映照的江面,沉重漆黑,如隐鬼魅。只一点白芒,飘摇如一声欲断的呼唤。
人都屏着息望着,仿佛一不留神,那点白芒就会隐没在黑暗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孤帆远影冉冉而近,船头站的,正是安然无恙的兰王,这才纷纷松了口气。
待人一上这船,"姐夫!"怀桢第一个扑上前去,再忍不住,倏地就红了眼圈。
之惟便笑笑,按住他肩头,声音略有些哑,分不清是因感慨还是疲倦:"没事的,怀桢。"
少年不出声,摁住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他感觉那手沉,且冰。
"王爷,信王是真死了?"是林云起在问。
之惟转眸,点点头。手背上那手一颤,才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异样,忽然就生出个可笑的念头:是不是要是自己死了,那些所谓"亲兄弟"也是如他一样的反应?流泪动容的,竟全都是外人。
只听林云起又问:"薛简呢,是何反应?"
他没有回答,感到那略小的手将自己的抓紧,用两只。
林云起望着他,沉声道:"那么王爷,便请下令吧。"
之惟转过眸去,避开人的凝视,尤其是身前的少年,沉默。
"王爷,不能再等了!信王这一死,万一死出薛简的斗志来,那可就糟啦!"林云起盯着他侧脸,"您想一想,咱们为何要选这个时间动手,还不就为了在睡梦中淹他个措手不及?!若再拖下去,等他们将泄洪水闸全都打开,大水就可能发挥不出全部威力,那样的话,咱们可就什么都来不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