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惟感到抓住自己的手又紧了一些,更紧的,是少年笼罩的眸光,在他脑后,逼得他无处可逃。他看见墨黑江面,映出两岸灯火缥缈,一点点飘浮无定的光,却显得那么暖,那么好。可掌间少年的手,又那么冰冷,那么潮,那肩膀,还那么稚嫩,那么小。
之惟再忍不住转过脸来,万里澄江千里青山都仿佛不过是那一两个人的背景--那纯白的衣衫,玉洁的面庞,那样清澈的眸光,明明含着忧,偏又带着笑--
怀桢望着他,满眼是泪,却还是咬着牙道:"姐夫,没事的。我明白的,都听你的。"
无数光影重叠,那最远又最近的梦,那相似又不似的容光,一根埋了许久的刺今时终于在心房上刺出一个血口来--
断云!
既破出这一声,心澜便再无阻挡,所有的汹涌澎湃都激荡着同一个声音--
快回去!快回去!快回去!
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冲开所有阻碍,便能飞流直下直捣黄龙,可又是为什么--仿佛虚空之内拂过一缕清风,恍惚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样温柔温暖,吹拂一池碧莲亭亭如盖,在盈盈一水间,露出淡淡笑容:"普渡众生......"
他闭上了眼睛,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再等一等。"
多少年后,多少史家伫笔于此,多少读史者掩卷于此,感慨仁宗当时之高义:爱妻下落不明,亲友皆陷于敌手,却能忍将一己决胜之机,换作无辜黎民一线生机。一代英主和一代名将的杀场相遇,最终却竟并未留下多少有关谋略战术的经典,汗青之上,阡陌之间,只留下一页简单的叙述、一段似是而非的传奇--
据说是史官向仁宗承上了草成的史册。翻到锁澜一战那页,垂暮的千古一帝轻笑着摇了摇头,用朱笔将整页的语句都划去,只说了一句:"没那么多神乎其神的,朕那一刻只是想到了四字--'十里春风'......而已。"
从此,笛声一掠而去,空余千古流云。
只是当时,无人能将这转瞬即逝的胜机当作寻常,短短一刻,仿佛一生。林云起再忍不住,又走上前来:"王爷,真的不能再等了!错过这次机会,咱们就只能强攻啦!王爷您想一想,那样的话,死的人又岂会少了?!"
不知何时,少年的手已从他手上移开,这才觉得一人望月,满身清寒。之惟转过眼来,看见每一个人眼底映出的船火,如星光点点......
指甲掐进了自己掌心。
忽然间,听得舱外水声作响,有人跃上了这船,兴奋的承上书简:"王爷,薛简开城啦!"
靖平十六年一月末,澜州刺史、忠威将军薛简向兰王奉上城中驻军、户籍薄册及锁澜要塞的全部图纸。至此,锁澜关的对峙宣告结束。靖难军以极少量的死难打通了通往帝都的最大关隘。
当夜入关,关中宁静,只天边幽微晨星隐现,显示已改天换地。
二人并辔行于城中央兵道之上,大道宽阔,方石整齐,视野之内,除用以解毒的药木以极宽的距离兀自矗立之外,见不到任何木制建筑。一切都是按百年前设计者的构思一丝不苟的修建,连兵道两边一排排整齐的营房,营房外挺立如松的战士,虽未持械,却都精悍如一柄柄长矛。一切,都像所有人所梦想的一样:天下无敌。
便是之惟等人亲见了,也都暗自觉得:若非自然之力,若非人心之变,只用强攻,这座关隘很可能真的会永不陷落。
而城关之后,依稀能见依山傍水的澜州城内,仍沉在睡梦里的万家灯火。
一身白衣的锁澜关守遥望着那些星火,低低说道:"请王爷善待百姓。"
兰王眯眼望着那天上地下的繁星,重重的点了点头:"将军放心。"
薛简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纵马默默走了一段,身后不断有人自随行的行伍中走出,接管下一处或几处兵营。走出的人很静定,兵营里的人也很平淡,交接之中,没有任何的喧哗吵闹。两方又本就是着的同式样的军服,如今解除了原先用以区别的标识,更显得仿佛本就是一体。
走在最前头的人终于忍不住道:"薛将军,今后......"还没说完,便看见眼前兵道之旁雪白的灵堂,白幡低垂,香烟缥缈。只不同的,灵牌前除了香火,还有一盆不知名的花木,枝蔓光秃,更显凄冷。
"煮过的种子还能长出芽生出枝叶来吗?"只听旁边人低声说,似乎也不需要回答。
可之惟还是摇了摇头:"不能。"
身边那人似乎是一笑:"是啊,我竟连这么简单的事也没想到。我竟就信了这么一次......"说完,薛简翻身下马,轻轻言道:"薛某知道,他是再回不去京城了,因此,便在这里送他一程。"顿了顿,语气仍很平淡,"私搭灵棚,私设祭坛,望王爷恕罪。"
兰王已跟着下了马,走至灵前,燃了清香三柱。
袅袅的,似乎只是青烟。
逝去的,似乎只是长夜。
薛简看了一眼,默默转身。
待之惟将香插入香炉,灵棚后已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这一次,但愿真的是莲焰接天。
凡所有相,四大皆空。
木柴毕剥声里,他听见薛简极低极低的说道:"我以为......他误会了我,其实,我又何曾相信过他?"
斯人已逝,心中百转千回,竟只能说与他人听。
之惟没有转头,只望着腾空的焰火,凝神。
薛简还在幽幽的诉说:"我还以为他是误认为我给他下了毒药,所以才那么绝望伤心。现在才明白,我给他下的蒙汗药,其实,比毒药还伤人......我......我只是想--我知道他不能同意我与您相见,所以,想让他好好睡一觉,我也好便宜行事。他却以为我是要将他迷晕了好交出去--我怎么会出卖他呢?其实我早已经想好了,就算拿一城的性命相威胁,我也不会答应。我实是想将他悄悄送出城去,等到了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他醒过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已是新的......"
"薛将军啊--"之惟忽然道,"你不是不明白:有些东西,是深刻在我们这些人的骨血里的,不死不休。"
薛简猛然闭上了眼睛:"我原以为他会放弃的,他已经没路可走。我以为他明白他自己根本没有胜出的希望,而其他人不管是哪一方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可我没想到,进了锁澜关他居然还不死心,他手下的那些个火林军也从未有一天安分守己。我只得悄悄令人监视,可没想到,很快便接到了消息:信王竟暗中在派人联络诸城!"
之惟踌躇了下,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薛简睁开眼看他,眸中有恨,却非对他人,轻笑:"若真无间无隙,又怎会相防相疑?所以薛某说王爷智谋绝世--如此把握人心翻覆功夫,确非常人所能及也。薛简要恨,也只能恨彼此之间不肯直面相对,试问当时若有一人能似江心舟中的开诚布公,又如何会为他人所乘,为命运所弄?"
"一杯下了蒙汗药的茶,竟能断送三十多年的情谊!"他不由摇头,"是薛某自己一手造成--我若对他还有半分的信任,便不会如此--说什么怕他阻我赴约,他身无武功,一向是我护着他都来不及,他又怎能阻得了我?他这辈子其实又阻了我什么?!我竟是在担心他会趁我不在关内时夺权乱政!虽然知道他就那么几个人能有多大能耐,虽然相信我锁澜诸将不会为他所动--呵呵,我竟连他们......其实也未能相信吧......"
兰王负手望着明空赤焰,淡淡启唇:"勾心斗角,相互猜忌,又岂是帝王家独专,这世间芸芸众生现又有几人未染上此病?"
过了会儿,薛简略略一笑:"听王爷如此说,薛某总算是放下一些。"
之惟转眸相看:"将军将来路还很长,总得早些看开。"
薛简依然是笑了笑,没有回答。片刻后,言道:"王爷,薛某有一事相请,不知能否答应。"
"请说。"
锁澜主帅抬眸正视:"薛某希望这锁澜关依旧是天下第一雄关。"
兰王沉吟。
薛简眸子很黑,也很定:"薛某知道王爷素对边庭之事上心,既然如此,便应知现在边疆表面宁靖,实则波澜暗涌。容薛某说句冒犯的话:王爷您此番起兵靖难,已动用了边疆大半兵马,将来,只怕更要牵动举国之兵。因此如今情势,锁澜关不能有变,只能求稳。在没有其他替代之前,这座雄关必须屹立不倒,不可战胜!"
之惟几乎是立刻作出了回答:"好,我答应你。"随后一问却微微一滞,"这也是你肯......开城的原因?"
"王爷不必回避那个字眼--薛简就是降了。"他却笑得坦然,一直微蹙眉头竟有一瞬舒展,"不瞒王爷,薛某在这里待久了,心中早已将自己当成了这关隘的一部分,这一生只怕就是为了这一座雄关而活着。所以,不管公心私心,我都希望这座伟大的关隘能够永远永远的屹立下去,与它相比,千万人的生命都已成了基石,一两个人的荣辱得失又还算得了什么?"
"难怪人都说'锁澜薛简''锁澜薛简'--在天下人心中,锁澜关便是将军,将军便是锁澜关!"之惟不禁感慨,说完之后,忽隐隐感到丝冰寒。
"王爷过奖。"薛简淡淡应了一句,神色之中并无多少谦虚,倒于阴郁中渐渐平添了几许清傲,转身走向身侧兵道。
之惟随之看去,只见兵道一侧的牙床上架着一面羯鼓。
薛简走了过去,拿起鼓槌,望他清峭一笑:"昔日闻过王爷击鼓吹笛,今日请容薛某班门弄斧以谢。"说罢,便起槌击鼓。
"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说的乃是击羯鼓的化境,可在这样的鼓声面前,所有的金科玉律都变得无力苍白--
这样沉雄的鼓声又岂能为人世所拘,为天地所限?!
那场未成形的洪水在这一刻倾泻而来,巨浪像是暴雨一样击打在锁澜关沉寂百年的石块之上,发出铿然的巨响,如千军万马,如排山倒海。
可是如此雄浑激荡的鼓声却并不迫人,也不凌人,仿佛只是一个人在悬崖之巅向着长空呼喊,一个人临着沧海对着波涛吟啸,抒一己之怀,发一人之愿。
不过是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温雅儒将此刻浸淫于鼓乐之中,激昂慷慨,雄关之上夜作歌,奏一首明皇遗曲《秋风高》!
鼓声里,皇皇盛唐气象扑面而来:秋高气爽,艳阳在天,银鞍绣毂盛繁华,琼楼玉宇连霄汉,四海波靖,万国来朝,光耀万邦,流芳千载......
兰王闭上眼,梦寐中的盛世如在面前,那么近,又那么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鼓声渐由急转缓,如闹市散去后的夜晚,如游船离去后的湖面,如乐游原上的清秋节,如终归是西风残照的汉家陵阙......轻轻的,慢慢的,几乎就要断绝。
之惟不由睁开了眼睛,看见击鼓人的白衣在这夜最后的星光下泛出清幽的光芒,像一柄就要合入匣中的古剑。他手里仍未停止击鼓,而那鼓声却正越来越弱,越来越缓,像涛生云灭,像日薄西山......
之惟听到,似乎是埋在体内的音律素养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断在问:笛子呢?自己的笛子呢?!可又有一股力量偏在拉扯,仿佛是来自那越来越沉敛的鼓声,那鼓点渐如细雨如平湖,雨中万物苏醒,湖边百花盛开,得来不易的,秋去春来......那声音在说着:既是如此,那便应该成全,不是吗?一时知己未必便能成一世君臣--知音虽好,却也怎抵上别人那血乳交融生死纠缠?
内心交战中,那鼓声已愈来愈缓,星光与晨曦交织刹那,他看见击鼓者面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微笑,在那再无忧虑的鼓声里,澄然若少年......
心头巨震,兰王此刻终于找着了自己的笛子,急急放到唇边,在吹出第一个音节之时,鼓声却骤然断绝--
一道血箭喷射在鼓面之上,一代名将拔剑自刎,几乎在放下鼓槌的一瞬间。
血雨洒上,鼓面发出最后一两声轻响后,永远的宁静。
灵棚后的烈焰陡然一涨,如万千花火归于九霄,最后变成一缕缕的青烟。
只余下那一盆无叶无花的空枝,还犹待那春风来年......
之惟感到胃脘又痛了起来,连着心房都似被扯疼,却又有些自虐似的快感--他知从此一生都会铭记住这样的痛--能找到千万条理由解释,却永不能自我谅解。
只能横笛在手,合泪吹奏--
但愿来生一片波光万里月,再乘一叶小舟,秉烛夜游,把酒言欢。
愿予知音,以一世清平相酬......
靖平十六年的春天其实来得并不晚,外面的天气已经逐渐暖和起来,冰雪早消融在越来越热络的人们的活动里,然而在皇城紫禁之内,早春二月,依旧意味着料峭清寒。
隔着蒙了白汽的窗户望进去,只看得到一片幽深又模糊的暗金色,太子在阶下不由眯了眯眼:还是和以前一样号称接见了,其实却连衣角也没让看着?又似乎......今次屋里比前几次来时要亮一些......正想着,见一人挑帘而出,对他躬身行礼:"殿下。"正是再熟悉不过的大内都总管郎溪。
"郎公公免礼。"东宫和蔼微笑,完美无缺的笑容上眉头也微微皱得完美无缺,压低声问道,"父皇呢?又睡着呢?"
却见郎溪摇了摇头,细致长眉舒展着:"殿下今儿可算是来巧了--圣上醒了,正要召见您哪。"
"是吗?"太子露出又惊又喜神色,忙整肃衣饰。
"殿下请。"郎溪亲为他打起门帘。
许久未得准入的人一进屋便觉得热,暗中低眉打量,只见钦庆宫内,家具之上都铺上了华贵厚重的羊毛毡,四面都放上了燃着乌金炭的火盆--素恶奢华的帝君竟能对这一切听之任之,想来定是病体日沉的缘故--早晨的阳光透过雕梁画栋射进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