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它一把握住,感到那人一颤:"老九?"
大将军王紧紧的将那手握住,忍着鼻音,说了句:"二哥,保重。"
靖平帝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站起身来,望向明黄烟罗中的兄长,如望向灞桥烟柳后的每一次,也像以前每一次那样笑了起来:"可惜这次,没有酒。"
靖平帝眼里烟波流转,最终凝成一笑:"等你凯旋,二哥请你。"
大将军王点头说声"好",旋即转身向密道走去,再无回顾。
密道外,郎溪已然启好机关,大将军王略停一下,望向屏边:"想清楚了,跟不跟父王走?"
断云又一次摇了摇头。
大将军王笑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扭身走进密道。
就在石门关闭的同时,宫墙外突然传来风雷般滚滚的喊杀之声。
内廷波诡云谲之时,京城之外,也正自暗流翻涌。
黎明之际,京郊潞河驿外。
昨下了一整天的大雨让原本窄浅的潞河水量丰沛许多,清清楚楚的一夜滔滔伴随着急雨声声,着实扰人清梦,因此,不论是临河水寨之中还是县城城墙之内,许多官兵都是直到夜半雨停之后才将将安睡。潞河小城,虽说起来是京郊第一驿,但自开国以来实还从未识过兵戈,于是,除了几个负责炊事的兵卒一早起身准备早饭之外,其余上千兵士大都还沉在梦乡之内。
雨后天空仍将明未明,打着呵欠的士兵只能隐约看清近在咫尺的几个同样"命苦"的同袍身影,就连身后数十步之遥的河水都隐在白雾之中不能分辨,只能闻得哗哗其声。不由想起昨夜的不能安枕,心道赶快弄完说不定还能回去补眠片刻,这么想着,便催促起负责拾柴的同伴:"快点......"谁知一抬头,却不见那人踪影。
怎么这么慢?!心里想着,便站起身来,不远处山坡上小树林的轮廓在半黑天光里若隐若现,如一头隐伏的兽,心头莫名一紧,他向前走了几步,冷不防脚下绊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正要稳住身形,却听见"嗖"的一阵疾风迎面扑来,他下意识的就扑倒下去,登时闻到一鼻的血腥--原来,自己正趴在一具尸体之上,血已流干的身体尚有余温--心跳得像要蹦出腔子,他悄悄以余光瞥见,那死不瞑目的面孔正属于自己拾柴的同袍!然还来不及震惊,便听见又是簌簌风起,身后不断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心沉了下去,他感到自己的体温也在随身下的尸体一道变冷。大地簌簌在颤,他听见脚步声自树林里传出,熟悉又陌生的--那是兵士的脚步,却是他人的兵卒--是敌人!
上下牙齿不住在撞碰,可身体里还是有什么力量被这个认知激励起来--原本伏地装死的炊事兵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扫了眼对面的旗旌--黑底龙纹上银白的"兰"字触目惊心!再无停顿,他扭头就向己方水寨奔去,边跑边大喊:"是叛军--叛军来啦--"
然而,他也只及发出了这一声,数支羽箭便破空而至,被射成箭簇的人临死前最后一眼里映出的仍是那一面黑色的旗帜,银色的"兰"字......
旗下,银甲的骑士略蹙了下眉。
马前,一将领立时就跪了:"王爷,是末将疏漏,请王爷治罪。"
人还未回答,便听与兰王并骑的儒生轻笑:"听这一声'叛军'叫的--看来这天子脚下,果然格外'忠君爱国'些,是吧,王爷?"弯弯眉眼里半是调侃,半是提醒。
一半的含义,之惟显然是领了,立时舒了眉峰,朝跪地的标下淡淡一笑:"起来吧,底下看你能不能将功补过。"
"是!"那身为先锋的部将忙领命回到队列,翻身上马,和所有人一样等待那冲锋的号角。
而另一半......林云起的目光飘向兰王,仿佛能透过护心镜,看到其后隐藏的那一角明黄......而那护心镜的主人目光却不始终与他相触,只是更加挺直了身体,举起右手,食指轻轻一勾--
进攻的序幕就此拉开。
"杀--"那正欲将功赎罪的将领第一个跃马而出。随他一声呼喊,万千的喊杀声也响了起来。鼓声,号角声,将暝色一寸寸撕开,渐浓的曙色之中,隐伏于树林中的靖难军再不掩饰行藏,向刚从睡梦中惊起的潞河水寨杀去。
水寨内慌乱的呼喊声也越来越清晰可闻,随即,便看见联络用的烟花不断腾空,一河之隔的潞河城头上也随即响起了呜呜号角。虽然城门依旧紧闭,并未见当真有援军出城,但在号角响起之后,水寨里的混乱却确平复了一些,只见一些兵士已然拿起箭矢就地引弓还击,还有一些连甲胄也未及披挂便提刀冲出寨门。
然而,迎接他们的靖难军的战刀却像是来自西北的烈烈狂风,铁蹄滚滚里,风卷残云般将那为数不多的冲锋者收拾殆尽。于是,很快,所有的官军只能都仓皇退回寨中,勉强依靠水寨工事发箭还击。
而密集的箭雨令靖难军的铁蹄也一时无法穿越,于是砍杀完冲出水寨的敌军之后,便只得勒马退回木盾之后,依靠巨大盾牌的推进一步步向前移动,雷霆万钧之势顿减,一时之间,似也未能占到什么便宜。
天色,便在这僵持中一点点的明亮起来。
风也越加大了,将那仍擎立于林前的黑底龙纹大旗高高扬起。旍旂相照,蔽夺日光。
光与暗,在这猎猎之中,转瞬变换。
一直冷然注视着面前战局的兰王伸出手去。
林云起心弦一勾:"王爷......"
之惟抓着迎风招展的旌旗一角,垂睫,望着那旗帜鼓胀,淡声道:"是东北风。"幽远的语气,恍似一声叹息。
幕僚自认没有听错,于是,又一次看向那墨玉瞳:"王爷,真想清楚了?"
兰王轻笑一声:"难道还有更快的方法?"
林云起盯着他:"以前没有,可现在有了。"在这之前,为了第一时间打开回京的通道,他们不得不定下这攻城之计--见神弑神,见鬼杀鬼--铁了心不管宫内形势如何,帝君心思怎样,只管率了靖难铁骑一夺帝位。然就在攻城之前,却忽来了一名飞鹰使者,一封锦囊藏三道诏书,展开阅罢,只觉欢欣鼓舞--原来皇帝心中欲立的新君果真就是兰王!有此钦命在手,兰王进京从此可谓名正言顺。虽说仍难免刀兵之祸,却也由"谋反叛乱"变成理直气壮,民心军心向背,自此不可与先前同日而语。除了,这万般心花怒放之下,只一点隐忧--
之惟抬眼,并不回避谋士的探询和企盼,也不掩饰自己眸底冰面下的暗涌,一字字道:"那是'遗诏'!"
遗诏,一旦公然宣布,则首先意味着一点--
松开了手,拨开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墨玉瞳里冰面如镜,之惟转过眸去,侧脸平静,轻声道:"我不想......作第一个宣布那消息的人......"
不宣布又怎样?只怕总有人要宣布!而若由他人之口公布天下,只怕就真的是弑君的最后信号了!而写就这诏书的那个人既将此诏交付,便定是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念,说不定现在已经......可为何到现在,偏还有人始终抱着那么一点希望,期望那个人能活着,难道当真能"千秋万岁"?脑海里万千思量,知道人也其实心中有数,可见主上仍是如此坚决,谋士也就不再坚持,低眉一笑:就自己一心盼着山陵崩,宫廷乱,当真是"其心可诛"啊......也罢,这头不颁遗诏,那头也就一时不能立宣帝崩,即刻登基窃国。算了,反正已知帝心所向,皇帝若真能多在世一刻,于己一方,或也能得多一刻庇护......
正沉吟间,一回神,却见兰王不知何时已然发布了命令:木盾之后,忽然抛出无数的水囊,窄小的潞河之上很快便浮得满满当当。不断有箭矢落上,水囊刺破,流出汩汩清油,水面很快泛上一层油花。在对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前,遮天蔽日的火箭便自靖难军中射出,河面和水寨很快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像是六月骄阳坠落了人间。
不过片刻,整个潞河驿前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城楼上的守军眼睁睁的看着水寨中的同袍们在烈焰中四散溃逃,但一出寨门,便又陷入靖难骑兵织就的刀网。身上还带着火焰的人们惨呼着,嘶叫着,没头苍蝇似的自一张绞杀的罗网撞入另一个修罗场。只几个跳入河中的,在火焰蒙蔽的河水间隙里拼命游向对岸,但往往都最终力有不逮的消失在那火海里。只得几个一身焦黑的爬上岸来,精疲力竭的向着城门爬去,用着最后的气力向着楼上的人哭号:"救救我--救救我们--"
那一张张垂死挣扎的面孔,都是那么的熟悉!每一个城楼上的潞河守军都清楚的记得:他们非但是袍泽弟兄,他们更都来自于同乡同村,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满身的血液都不由沸腾起来,如那火海里的滚油。终于,听见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咱们杀出去,救弟兄们回来!"
每一个人都高声应和,将满腔的怒火都化成了出城的奋勇,满眼血红的冲下城楼。
充满仇恨的怒吼声,这岸,也听得那般清楚。
水寨已被烧得只剩下了骨架,一阵风过后,轰然倒塌,也不知多少枯骨自此埋葬在了那废墟之下。烟尘四扬,刺鼻的恶臭被狂风卷得四面都是,便是靖难军中,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不知这北去的罡风会不会将这些也带向毗邻的京师?便是已救了数万生灵于涂炭,便是已免了数十城池于兵灾,便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那万家灯火延绵,却也有今日这一场红莲业火,这一场京兆百姓社稷万民眼皮子底下燃的大火将要经由多少年才能被扑灭?更有悠悠青史之上,这一笔浓黑,怕是千载难销万世难湮......
无声的,叹息沉在喉里,谋士默默注视着身边的人,面上却不露出分毫,只沉静的等待下一个命令。
而于一直一动不动端凝马上的兰王来说,似乎眼中只有--
潞河城门轰然而开!
于是,莹白如玉右手又一次扬起,断然落下。
自大书"兰"字的旌旗之下,靖难骑军主力顿时像铅云一样席卷向小小城邑。
辰时,潞河驿破、一千守军全军覆没的消息随着北去的疾风,转瞬之间传遍整个京兆。
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这样灵通,就连兰王下城的手段都一一探得分明,于是,转瞬之间,京城所有人的注意都由清晨片刻开启之后又一直紧锁重门的禁宫,转向了正由进京官道径直而下的靖难军铁骑。传说里,那西北骑兵的马刀凶残嗜血无往不胜,那领兵的谋逆亲王智计百出冷酷无情......风里的传言如同那渐近的烟尘一样,逐渐遮蔽了京师上空甫升的朝阳。
人人自危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死闭的禁宫太极门忽然打开,数人快步而出,跃上宫外的坐骑,便在京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飞奔起来。
领头的一骑便是廉王。
他刚和太子一道得了兰王下潞河的消息,不由立刻惊叫出声:"来得怎么这么快?!"话一出口便被兄长几能剜下肉来的狠狠一瞪,忙闭嘴装哑。偷眼瞧兄长神色,见那狠戾之下也藏不住慌乱--敢情是谁也没料到啊!不由肚里暗笑,然转念又想到:那里头那一位呢?不约而同,和长兄一道看向那久攻不下的仪天门--皇城之内,便属此门墙厚楼高,最是易守难攻。而己方因怕外界得知禁中变乱,更还一时不想担那弑君的实名,不能以火攻炮击,只能全凭刀兵之力。因此,虽则对方已然箭矢渐罄,但在墙头肉搏之中,己方人多对上对方艺高,一时也未能讨得任何便宜。不得不再赞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老而弥坚,早一步挑好了战场占据下地利。那么,这一场战争的耗时短长是否也早在他的预料之内?而若真是这样,自己还究竟有没有必要死守在此地,非陪他人攻下此门不可?
一想至此,心头登时一阵跃跃,想了想说辞,定了定神,他方开了口:"大哥,这会子外头城防可要紧,当赶紧派人去整饬,一定不能让之惟进京!"
太子点了点头:"说得是。本宫刚已让韩琪、吴岱伦几个赶回去了。"见弟弟露出丝不快之色,便又道,"怕进进出出太显,走了宫里消息,就让他们一个一个悄悄走的,因此,才没教你瞧见。"
"大哥英明,臣弟就知道臣弟一准儿是瞎操心。"他忙赔笑,"吴岱伦是东宫的铁杆,他这一回去,虎贲营定能在城外就给之惟一个下马威!不过......"忽然皱了眉头,有意压低了声音,"大哥,那韩琪......他可是韩家的人啊!"
"你是说......"太子也一灵醒,立时想到了什么,"他韩家难道暗地里还是九皇叔的人?"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又有那么档子纠葛,应该是早淡了吧......"他嘿嘿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大哥,小心驶得万年船,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太子望着他,半晌沉吟,点漆眸子在他身上逡巡了好几圈,压得他连头也不敢抬,终于才首肯:"好,老四,那你去看看,要是真有什么异动,立刻就夺了他权,你自己节制。"
"是!"他连忙领命,飞奔出宫。
此刻,马背之上,一颗心简直要随那飞马奔腾跃跃而出,他强自压住,对身后随从的骑士道:"你们几个,先去宣武营传话,就说太子有旨意要授予他韩琪,让他在内堂候着,你们先把他给看起来再说。"
随行骑士之一正是太子帐下魏丹,跟廉王出来,是来听候吩咐,更是前来监视,一听这话,立刻咂出滋味不对,忙问:"王爷呢?"
"本王想起来个急事,先回府一趟,随后就到。"
"王爷,那让属下们护送您回府吧。"
"不用!"廉王脸一虎,往日的横劲立现,"这么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要是耽误了太子爷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
"可王爷......"
旁人话音未落,廉王已一马鞭子甩了过来:"还不快去?!不然待会儿等人家里应外合包了你主子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