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丹侧头躲过那劈面一鞭,但还是让鞭梢在肩上落了一落,将心一横,道了声:"是。"便带着身后太子麾下人马向外城兵营驰去。
廉王望着他背影冷峭一笑,调转马头便回了自家王府。跳下马来,大步流星走到后院,一路步履匆忙,虎虎生风,惊起檐上檐下数只飞鸟,扑簌之声四起,一道道离弦箭似的点破苍空,他哪里会在意,一把推开偏厅木门,又几点白羽簌簌掠起,然而窗下那人影,却连头也未曾一回,纤秀闲淡,一时恍惚,如窗扉上精美的剪纸。
可惜他却没有半点欣赏那秀雅韵致的闲情,走进去,关上房门,一步步逼近那剪影,沉声道:"潞河破了。"
果然,那剪影一动,如画纸剥落,窗下人回转,水眸粼粼:"这么快?!"
他又走近几步:"之惟用火攻烧了两座水寨,守军愤然出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全军覆没。"
秀致眉峰挑起,那人冷冷一笑:"此计是料准了潞河'以乡兵守乡土',守城兵卒必不能忍看亲友同乡受水火之难,定会忍不住出城还击,正好让骑兵一锅端了。"
廉王端详着他,近在咫尺,看那水眸清浅,恨意却深浓,幽幽笑道:"老七啊,你果然是挺恨之惟啊。"
静王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不以为意,也笑:"怎么?在猜想我是怎么猜到的?"
水眸风过无痕。
他笑容更深:"你四哥我可没你们那么多花花肠子,我才不会去花这份心思猜你的心,是有人告诉我的--"将双手撑在窗棂上,他居高临下俯瞰着陷于股掌的那一抹纤薄如片纸的影:"之忻啊,还是你来猜猜吧:是谁告诉我的呢?"
静王仰首相望,眸里无波,面色却在一寸寸泛白。
他呵呵笑着,看进那清冷如深潭的眼,恶意搅动那一池静水:"要不要猜猜:他还告诉我些什么?比如,这一个冬天你去了哪儿?又或者,这么多年......"一手勾起那单薄下颌,如愿以偿的感到那玉石也似轮廓在手下微微颤抖,"你和他......究竟有点什么纠葛......"
静王向后缩了缩,但他身后已是轩窗,再无可逃,水色薄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最终紧紧咬住。
"到现在还指望他会来救你吗?"他挑眉,摇首,"别说他现在内忧外患自身难保,就是他真还有余力,也不会来救你的--你别忘了,刚才宫门之前,是谁将你'抵押'给了我!他现在需要的是我!本王才是当下能决定胜负之人!"
静王面色已褪成了几近透明的苍白,却勾起了唇角,讽刺的笑容刺进对方眼底:"四哥,你不就还惦记那份'遗诏'吗?"
"聪明。"廉王也不恼,盯着他,手下猛然一紧,"那你就痛快说了吧!"
他扬眉:"我若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呢?"
他狞笑起来,手指在那肌肤上留下通红印记:"那就别怪哥哥不顾手足之情了。"
静王睨着他,不再说一句。
廉王松开了手,冷冷一笑。
屋外的人只听见里头桄榔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坠落于地,随即便响起压抑的闷咳之声,但又很快被撞击声倾倒声给淹没。最后,便只听到似乎有人要将整间屋子给拆毁。
连伏在屋檐上的人都不禁露出不忍之色--原来,身为东宫心腹的魏丹如何能真任由廉王脱离视线私下动作?方才明里假装离开,暗中早又独自回转,施展轻功埋伏于檐上--正想着要不要阻止、如何阻止?而若不阻止,依里头那一位与自家主子的关系,这样下去万一有个好歹,自己要如何向主子交代?却听下面传来低幽的一声:"奉先殿......"
他屏住呼吸,听见--
"什么?!"底下廉王已先他问道。
"咳咳咳咳......"静王咳了半晌方喘息着又说了一遍,"奉先殿......遗诏......藏在奉先殿里......"
"你要是敢骗我......"
"呵呵......"那人边笑边咳,"我要是骗你,你刚一问我就说了便是......咳咳......何必要等到现在?"
廉王哼了一声:"算你识相!"便摔门而去。
从此,再不能闻底下一丝声响。
魏丹迟疑了下,还是纵身向禁宫方向掠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却又有一道黑影如入无人之境的翻越过王府的高墙深院,掠进屋内。一片狼藉之中,终于看见墙角里蜷伏的白影,忙走上前去,脚下却是一滑,定睛一看:脚下踩到的青色绫罗,乃是破碎的一角郡王朝服,这才看清那白影原是身上只着了件中衣,而这最后的衣物之上朱痕斑驳。
他蹲下身去,轻轻唤了声:"王爷?"
那影子动了动,却是一阵低咳,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看他,雪白血红之中,水眸竟仍明澈如初,静王凝眉:"白谷主,你怎亲自来了?"
来者正是旸谷之主白连城,难能竟也能神色如常,仿佛还是往常相对机锋往来时分,回答:"王爷亲遣信鸽,道有危急,在下岂敢不来?"
静王撑坐起身,倚在墙上,虚弱的笑了笑:"小王的确要感谢谷主的救命之恩,若非谷主当初传授这训鸽之法,小王今日只怕便只能坐困此地等死了。"
"可惜......在下还是来晚了一步。"白连城露出懊恼之色,从怀中取出一药丸递上,"王爷,幸好还带了一颗积雪养荣丸,请快服下。"
静王接过,把玩着那小小药丸:"这是第几颗了?"
"第五颗。"他微笑,"只差一颗便能功德圆满,王爷恢复健康指日可待。"
他垂睫,望着自己的遍体鳞伤,轻笑:"那可真好,真教人期待。"说完,便将药丸吞了下去。
白连城松了口气,忙道:"王爷,在下这就带你出去。"
"不!"静王却摇头,抬起眸来,水眸湛亮,有如冰淬,"我让你来不是为了这个!你马上带着旸谷的人准备进宫--如我料不错,禁宫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平静'了--他压不住的!待会儿只要有星点消息漏出宫去,便难保京中不乱,到那时,'勤王'的'平乱'的都会瞅准机会往禁中涌,你们的人就借此机会能混进去几个是几个。"
"那我们的目标是--"他盯着那眸。
血丝干涸在那水色唇瓣之上,难得的一点艳红,烈烈似火,凄凄如枫,静王勾唇,淡淡而笑:"你亲外甥。"
"哦?"白连城扬眉,发问,却不因惊讶或犹豫,只是怀疑那人的笃定。
畏寒似的,他咳了两声,拢了拢身上仅存的单衣,闭上了眼,灿亮水眸熄灭之后,那抹白影愈发飘渺,亦愈发凄凉,似幻似真,低低冷笑道:"你等着看吧:这轰轰烈烈的一场闹剧,究竟是谁会笑到最后......"说完,便再无动静。
白连城站起身来,最后瞥了眼那白影,胸中忽然一痛:多少年岁月重叠,旧忆浮上,竟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缕纤白,与那空谷清雪融为一体,好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净......想到此, 他深吸了口气,再无犹疑,飞纵出窗外。
却不见屋内那人睁开了眼睛,伸出手去,将地上碎裂的青衣纁裳一一捡起都拥裹于身上,长睫不住颤动,良久,一点流星滑脱,陨落于那破碎的龙章之中......
巳时,京兆城外五里,西山。
京兆两大名山,西山一直以奇峰峻石兰若古刹闻名,在这一天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忘却了它的另一重作用:自潞河驿后,进京官道因山势而于此陡然收窄,形成一个天然隘口。在此处,自南北一统后朝廷便设下一支悍军驻守,名曰"虎贲"。然百年下来的四海昇平、内外咸安,早将这一支驻军遗忘在了岁月烟尘之后。
但此时此刻,破潞河后顺畅直下的靖难军不得不在这一座小山之前收住了势如破竹的马蹄。
狭路相逢。
之惟眯起眼,望向对面遮蔽进京最后通道的旌旗,背生双翼的猛虎于招展战旗上昂首怒目--"虎贲营"。
这支从龙起兵于开国平乱覆灭南晋的诸多战役中立下赫赫功勋的军队,是否,在这百年之后仍还不坠那曾经威名?
一手握住剑柄,兰王露出一丝微笑:能有什么可怕的?!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时间,才是一柄最锋利的刀刃。深深呼吸,慢慢抽剑出鞘,决然指向浩明天宇--
靖难军千军万马都似感觉到了那深深吐纳,千万人一道屏住了呼吸,收紧了缰绳,拔刀出鞘,只等那一声进攻令下,便能化作一道排山倒海的铁潮。
却在这时,见对面虎贲军中旗帜变换,一队人马自阵后飞驰至阵列最前,为首一人向靖难军这方高声喊道:"反贼,还不下马受降?看看此人是谁?!"正是虎贲营统领吴岱伦。
他身旁数名骑士簇拥一骑出列,马背之上兵刃丛中五花大绑一人--
之惟一见,如遭当胸一击,几乎目眦俱裂:"父王?!"
满意的看见他惊痛神情,吴岱伦扬声冷笑:"没想到吧?你们父子俩在这儿见上了!"
两军已离得相当接近,彼此清清楚楚看到对方面上每一点表情变换。
也让这头的人清清楚楚的看见被挟持的人缁衣都不能掩饰的斑斑血痕,迎头撞击已变成了胸口的一阵阵闷痛,唯之惟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已阴沉如垂野暗云。
只听见那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吴岱伦高声嚣叫着劝降:"反贼,连昔日战神如今也在本帅掌握,可见天道昭彰,不容僭越忤逆!本帅劝尔等莫要再负隅顽抗与王师作对,逆天行事的结果,最终只能是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山下隘谷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响亮的回声,声声刺耳。
所有人都看见:兰王一手攥紧了缰绳,一手垂下了剑锋。
"王爷......"还没等旁边谋士出言,已听敌阵中一声呼喝--
"之惟!你给我进兵!"正是大将军王。
一声嘶吼随即招来更多的刀锋指向,却见他清风一笑,嘲弄的看向气急败坏的虎贲军主帅:"要不你现在就杀了本王,否则,本王可不能保证不再说话。"
吴岱伦怒极,却又不敢当真现在就毁去这一至关全局的人质,心道:若对方真无所顾忌发动进攻,那无疑是在"不忠"之上再添一桩"不孝",于己也无坏处,这才强压下杀机,又气势汹汹转向靖难军阵营,高叫:"本帅奉劝尔等最后一次,莫再执迷不悟,否则身家死,九族灭。尔等可都想好了?!"
四下寂静,风声萧萧,战旗鼓鼓,甲胄硁硁,兵戈瑟瑟,每一声都听得格外分明,连同心里那最后的羁绊枷锁断裂的声音,真重,也真痛。
之惟抬起眼:远方苍穹,云开日出--太阳若要升起,就必须将那些曾荫蔽过它的烟云都劈开,踩在脚下。可他永远不会忘了,那些曾托起过那轮朝阳的肩膀。
提缰,上前一步,护卫的盾牌立时随之上前,整整齐齐排列在他马前,兰王用还执着宝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拆开,三道黄绢明晃晃铺展于天下人面前--
"大行皇帝遗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两军惊栗,下意识肃然而聆。
待兰王朗声念完,靖难军中再压抑不住雀跃之情,已不时有按捺不住的"万岁"之声从行伍间传出,而对面虎贲军中则人心顿乱--
"真的假的?"
"有金印呢!真的吧?"
"你看得清啊!不过,听说大将军王刚刚的确是手持了御赐的金牌令箭进营的,那玩意儿不能一块儿作假吧?"
"哟,这不就对上了嘛--别真是真的吧?!"
"那咱们......"
交头接耳的士卒不由都将目光转向了阵前的主帅,吴岱伦不知是惊得还得急得,脸已涨得通红,谁知更听到大将军王悠悠然一声:"今儿一早,圣上就下诏废黜了太子之恒,若本王没有记错:吴大统领,你当时也是在场聆听了圣谕的吧?"
此言一出,吴岱伦面上已转成猪肝颜色,猛的拔出宝剑相指:"反贼敢胡言乱语?!没这回事!"
大将军王长声大笑,虽刀斧加身,亦不损那睥睨天下之清傲,眉峰高扬,声音清朗:"'胡言乱语'?说的正是你自己吧!虎贲营听着:新帝之前妄动兵戈,尔等均欲族灭吗?!"
加身刀兵随声纷落,唯吴岱伦恼羞成怒挺剑刺来:"胡说!全都是假......"话没说完,忽觉一股冷风灌进喉腔--直到飞出的头颅坠落在地,其上双目还又惊又怒的圆瞪着,仿佛仍惦念着那腔子里未说完的那半截话语。
随手推落仍僵坐马上的无头尸体,一直追随吴岱伦身侧沉默的偏将收剑入鞘,在战马上向大将军王行军中之礼:"王爷,末将钱修文,幸不辱命!方才委屈王爷了。"
大将军王点点头,却先看了眼对面正凝望这方的爱子,方转过眼来,道:"帮我解开。"
钱修文愣了一下,忙割断他身上绳索,听见战神在他耳边轻道:"你别跟他说。"
钱修文又是一愣,下意识的点头,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
而在此时,大将军王已然直起身体,扬声问道:"首恶已然伏诛,诸位何去何从?"
对面靖难军欢欣之下,却未减丝毫凌厉攻势。全军腾跃,只让剑锋更锐;兰王手中黄绢飘飘,却亦更未收起宝剑凛凛。
虎贲军诸将个个环顾四周,又都迅速避开,不与他人的相触--见了钱修文突然诛杀主帅之后,又有谁还敢相信簇拥自己的这一个个昔日袍泽有哪一个不会暴起取走自己性命?片刻迟疑之后,终于一个接一个下马,匍匐于地:"末将愿追随新帝,为朝廷尽忠!"
转瞬间,整个虎贲营一万五千儿郎皆跪倒于西山脚下,与靖难军一起爆发出"万岁万万岁"的动地山呼。
他却没感觉多少兴奋,那些已落了地的枷锁仍压在心头,那般沉重,之惟催马上前,与那自小仰视的神明相会于两军阵央。
"父王......"开了口,才知道那些喊"万岁"的声音有多么的响,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内,之惟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又进前些,又唤了声:"父王!"
大将军王却摇头:"既已宣了诏,便不能再这么叫了。"
却见那谕旨钦定的新任天子决然抬眸,眸心里是一团烈焰,从未熄灭,一如孩提时分:"不,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