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食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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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快朵“鱼” (8)

在黄石新下陆,我相信圆门水库的愣子鱼最肥,圆门水库是我游泳的水库,它深邃无比,从未见它干过,可以佐证之处,我去游泳时,愣子鱼啄人。如果脚上脱皮,或身体某部有一个疤痕,愣子鱼就勇敢地来啄食。我曾偷偷去那里垂钓,然而钓起过若干大的鲫鱼,它叫青背鲫鱼,那山脚的清泉之水养育,青背鲫鱼之鲜美,也就不用说了。但却没有钓到愣子鱼,也许在那样的水域,隐游有大鱼。

唉,我还是忆念愣子鱼,以及垂钓愣子鱼的时光。那时候,我自己也被大人称之为小愣子,活泼地无所不在,处处留影,似乎没有我不可抵达的地方,伴随同一栋楼的小屁孩。

13 会唱歌的黄咕丁

黄咕丁鱼用它的歌声来表达爱情。在湖畔,柳绿花黄,春水打湿了蓦然苏醒的原野,山鹬与白鹭徜徉于浅水,红色的蚯蚓在草根下开始新时期的耕耘,纹白蝶在蒲公英与油菜花之间穿梭,吸足了水份的芦笋钻破湿漉漉的地层,如瀑的阳光从万丈天高空轰隆隆砸下来,饱满的风携原野的气息和阳光之暖意将人的心情浮托而起——这时候,就能听见水中的黄咕丁鱼的隐约的歌声。如果我们并不是那么急不可耐地想吃黄咕丁鱼鲜美的鱼肉,或者我不去思考黄咕丁鱼为我上演一锅鲜美浓汤,那就能够欣赏到黄咕丁鱼歌声的悠然美妙。

黄咕丁鱼身黄如玉,有浅黑色花纹,其脊背与两侧,各有一支锋利的刺,其状颇似空中美男子——歼8战斗机。黄咕丁鱼唱歌的时候,就抖动它的利刺,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于湖畔的春水之下,黄咕丁鱼总是密集在湖草或别的腐质植物下面筑巢产卵,从求爱到产卵这个过程,它们不住地“咕咕咕”地歌唱,因而那一片水便是歌声之水了。

黄咕丁鱼在受到攻击时,便也会用急促的“咕咕咕”表达它的愤怒和抗议,如是渔人将其捞起,搁在没有水的船舱里,它就愤怒地抖动利刺,用一串“咕咕咕”的鱼话谴责渔者剥夺其鱼权之野蛮行径。在下少时不习学业,酷爱打鱼摸虾之劣行,亦常捕捉到黄咕丁鱼,在深刻的水中,若第一时间就捕捉住了它,它则来不及张开利刺,此时应将黄咕丁鱼握紧,否则它“咕”的一声怒张利刺,手掌就鲜血淋漓。黄咕丁鱼刺有毒,扎人久疼不已。若第一时间没有捕捉住它,机警的黄咕丁鱼已经将利刺打开,人就得将十指伸开,使之利刺夹入指间,方可捕捉住黄咕丁鱼。自然在垂钓中也是可以钓到黄咕丁鱼,黄咕丁鱼食性甚猛,一口咬钩便不言放弃,故钓黄咕丁鱼总是收获甚丰,它们喜欢成群结队的。黄咕丁鱼出水之际,则怒抖利刺,“咕咕”之声不绝于耳。这时候它不是在歌唱,我理解它是在说“放开我你这个恶棍”!

黄咕丁鱼的汤鲜极,煮豆腐、萝卜皆佳,但上上品乃是黄咕丁鱼煮雪里蕻酸菜,且佐上南国深山里的水竹笋,水竹笋只长至笔杆粗,其质柔嫩,甘甜微涩。水竹笋应切成斜片,但切成小段也无妨,极有脆感。黄咕丁鱼、雪里蕻酸菜和水竹笋,集合了山水田原与小家之风味大成,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美汤。

真正的好友,又是懂得味道的吃家相聚,本意是要一醉方休,我以为大可不必点上一桌子杂菜,只要有一盆活的黄咕丁鱼备上即可,火锅里甚至什么也不放,只有一些猪油及咸盐足矣。将黄咕丁鱼洗净,抠其腮,顺势向下野蛮地撕开其腹,去腮及肠肚而血淋淋地将尚在神经质弹动的黄咕丁鱼投入火锅,煮之。一边举杯小酌,谈论天南海北时事,或昨日友情,一边吃着鲜嫩的鱼肉,或者操匙啜汤,只将那一大盆黄咕丁鱼其肉吃之,其汤喝之,进入微微醉意,通体有大汗淋漓的畅快,就获得了吃之人生至境,不再言什么吞熊啖虎,海味山珍。而位尊王候富甲一方以及奔驰宝马又算何鸟物?

喝黄咕丁鱼汤是美好的,如今我去鱼市,少不了要去看上黄咕丁鱼们一眼,即便在我无遐煲一锅举世无双的黄咕丁鱼汤的日子,我对它们仍有一种亲切的感情,有时候我也听到它们在有水的器皿中“咕咕咕”地歌唱,但我知道它们在此时此刻唱的既不是爱情之歌,也不再是最初被捕捞起来的愤怒的吼叫,它们好像在唠叨着“唉……这日子真没意思耶”,或者是“我的家乡在远方,我在流浪……流浪在他乡”。想到它们这样歌唱的时候,我不仅是要产生一些心酸,我的有三支利剑的猛士何以落到了这步田地,并且为命运哀叹着?果真是万劫不复的世事沧桑。

黄咕丁学名黄颡,属于鲶形目,鲿科,黄颡鱼属。鲿科的鱼类都表现出非凡脱俗的味道,它们主要栖息于河川溪流中,白天伏于岩石洞隙,黄昏或夜间出来活动觅食,夜行主义者多是肉食动物,岸上也一样。

14 蝤蠓

蝤蠓是生活在海洋与淡水间的一种螃蟹,甲壳略呈梭形,螯长而大,像威猛的鼓手,体魄浑厚壮实,学名为锯缘青蟹,或梭子蟹,青绿色,前缘齿状,喜在泥质的滩涂中生活,以鱼、虾为食,要在海滩外围产卵,一次可产几百万粒。蝤蠓一生蜕壳十三次,多选在月黑风高的夜间或晨光初露的黎明。在瓯菜系中,多是要蒸蝤蠓,蒸熟后的蝤蠓,背壳就是蟹黄色,偏红,螯内之肉尤多,如百合之茎块样洁白。温州人将蟹简分为二:一为膏蟹,一为白蟹。今在雁荡山吃的蝤蠓是白蟹,肉鲜,蘸了浙醋和芥末吃,以蘸醋为鲜。

蝤蠓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听到,我听程绍国先生在点菜时问有没有蝤蠓,以为蝤蠓是一种小兽,至少有浣熊那么大,上桌才发现是一种节肢动物:螃蟹。蝤蠓的大螯内,蕴藏丰富的肉质,只有一片扁骨,用筷子拨一拨,就见大钳张合,那片扁骨是一根杠杆,想一想被它作功而让大钳夹住手指,指头尖都会产生麻麻的酸痛。据说,温州灵昆人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捕蝤蠓的方法,就是在滩涂上挖出洞穴,请君入洞。用一把丁字头长柄泥撬,在浦沥的两侧挖好八字型的洞,斜洞口通向浦沥,用圆型草茎泥盖住洞口。大潮来时,满腹膏腴的蝤蠓想找个洞穴来蜕壳,因此就入洞了。落潮之后,翻开洞盖,看见留有蝤蠓爪痕,用钝钩一勾,蝤蠓就乖乖出来。(《新瓯海志》)灵昆那地方,处在瓯江口,为海水、江水交汇处,自然饵料充足,蝤蠓生活的天堂,故蝤蠓以灵昆捕获的为佳。

执着筷子从螯中取肉,此姿态也是螯取,竹筷是人之螯,它夹取生活的诸多意义,就像这精细的螯肉,每一丝每一点,都是时间里的一个物象,地球生态链上的弱肉强食,可能是文明进化的原动力。当然,我这等来自山野的粗人,就找不着那一份食之儒雅,《明宫史》记载宫廷内的螃蟹宴:“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胸骨,八足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天启宫词一百首》记述道:“玉笋苏汤轻盥罢,笑看蝴蝶满盘飞。”嫔妃宫女能剔蟹骨如蝶(《明代饮食思想与文化思潮》刘志琴,《史学集刊》1999年第4期),此蟹也是吃得雅到家了。

蝤蠓肉厚,白色,足根的肉质蘸醋,尤感觉鲜。小补一点:蟹肉含蛋白质19%,脂肪8%。所以吃蟹,佐香油都是一种多余,吃了蟹肉,会感觉手指尖很有力量。

15 食鱼二题

划水

称鱼尾为划水,真的名副其实,也是中国食文化的妙处。湖广一带,人皆喜食鱼,且爱划水,与地理上的濒湖滨江生态有着天然的关系。

划水的烹饪方式,或供选择的方法不多,除了广式做法,浙式做法中还有黄酒红焖,我以为红烧为宜。红烧划水,其味浓郁且黏,尾段的肉因强力划水,质地坚密,俗称活肉。

所有的鱼都有尾巴,它是鱼的舵也是鱼类前进的推动器,唯大小厚薄几何形状不同。鱼尾的几何形状大抵分两种,一种牛刀式,一种剪刀式。一般而言,草鱼的划水较好。草鱼在江河湖塘中皆有生长,举凡平民百姓可以获得。此外,它生活在水的中下层,泥土腥气较鲤鱼少,颇有中庸之道,不及名贵鱼种,却非水的最底层。

草鱼食草,生活在江河湖塘近岸多草的地方,在明静的湖水中,水草绿油油地随着水流漂摇,草鱼在水草中悠悠游弋,那情境十分美好。同属鲤形目鲤科的还有青鱼,它们的统称为鲩鱼。青鱼与草鱼同形唯背脊青色,草鱼白中偏黄。青鱼小时吃浮游生物,长大吃螺蛳、蚌、蚬、蛤、虾和昆虫的幼虫。青鱼还有一大串别名:鲭、青鲩、乌青、螺蛳青、黑鲩、乌鲩、黑鲭、乌鲭、铜青、青棒、五侯青,因为它从南国广西到最北的黑龙江都有生长。我偏爱青鱼,这主要是小时钓起来的草鱼有一个装草的大肚腩。青鱼的肉也比草鱼厚实和密结。

由于养殖的关系,草鱼的产量居上,所以在北方人多吃的草鱼,南方人则倾向吃青鱼。草鱼的划水,可有两种做法,一种将尾鳍横切切下,再竖切若干份,入锅红烧。这种做法,我仍以为青鱼最佳,因为青鱼的尾鳍厚实。但是,通常一般人家,很少能一次性弄到足够烧一盘划水的鱼尾,它只有宾馆饭店可以提供,所以有一些奢侈,谁可以买上几十斤鱼,取下半斤划水来红烧呢?再一种做法是连尾的肉端切下三寸,与尾鳍一道红烧,这么做也叫红烧划水,只是这么做也可以叫做红烧鱼尾了。实际上最有味道的还是尾鳍部位,那里无肉,只有连结尾鳍骨的皮,吃时用力啜吸和以切齿划削,它含胶质,红烧至适中时,颇有黏感。吃红烧划水,我的意思就要这样的感觉。

连着尾段的红烧划水,显然适于家常做法,有一条草鱼或青鱼,都可以做一盘红烧划水。以老抽酱油,掌形瘦姜切丝,红皮小青蒜,南方的小葱段,贵州干红辣椒红烧为佳。好的植物油,可以选用茶油,次之为压榨之法生产的花生油,文火翻煎,搁些料酒略焖,放酱油再焖,收汁后放姜丝、青蒜,最后放葱段。喜欢花椒的人士可以在热油时放入几粒花椒,这道红烧划水,可以南北通吃,青、黄、红色之间,红烧鱼尾为琥珀色,那是诱人之色。

鱼杂

这些年来少吃鱼杂,主要考虑到人工养殖和水体污染,鱼的内脏不如从前,那些腹内有黑膜的鱼,除了必须除膜以后,鱼杂也是扔了为妙。最早吃鱼杂,心里想着明目,读书写作,眼睛很重要,后来对鱼杂有了偏爱。我的外婆住在大冶城关,街后面就是浩浩荡荡的大冶湖,吃鱼简直是可以坐在厨房垂钓。所以,母亲在忆苦思甜的时候,就说,小时候日子很苦啊,舍不得花钱买大鱼吃,那时候的小鱼就两分钱一斤,节约,买鲫鱼肠子更便宜,买来搁些自家做的豆瓣酱和辣椒蒸着下饭。说着,我听了直流口水,鲫鱼肠子,那是多么好的东西?而且是用自家做的豆瓣酱和辣椒一起蒸着吃,好奢侈的样子。

过去在南方,春天和夏天去钓鱼,都会钓到好多的鱼,运气好的时候,能钓满鱼篓。那些在清洁的湖泊和河流生长的野鱼,鱼杂都是上好的,我总是承担杀鱼的角色,所以会把鱼杂留下,也练习烹饪。所以,我做鱼杂,都是自学,多用姜丝、青蒜、干辣椒和酱油红烧。那时候的酱油,都没有品牌,到国营菜场打酱油,都是散装酱油。有时候,也选用豆瓣酱来烧。

鱼杂的味道浓郁,比起鱼肉,鱼杂才最具鱼的味道,如果同一餐饭吃罢鱼杂再吃鱼肉,那鱼肉就显得寡淡。然而,鱼杂好吃,做起来麻烦甚多,第一要把肠子挤干净,再要把苦胆摘掉,尤其是鲫鱼的肠子,鲜红细嫩,挤肠子功夫不多,鲫鱼肠子相对干净,唯鱼胆甚小,不易查找。连鱼肝一块扔掉吧,却也不舍。草食鱼类的肠子,我一般不吃,比如草鱼、鲢鱼、鳙鱼、武昌鱼等,肉食鱼类的肠子好,像青鱼的肠子,一条几斤重的青鱼,其鱼杂就有一小盘子,胆又大,好找。

说到鲫鱼的鱼杂,由于很难保证将所有鱼胆去除,或有的被弄破,所以鱼杂里面还有一些苦味,苦味人所不爱,可是这样的苦味,却让人感到别有情趣,我喜欢炒得很香的鱼杂,蓦然尝到一丝苦味,这样的感觉像真实的生活。

后来,我在武昌的农贸市场买菜,发现这地方卖鱼,也卖鱼杂,多为鲤鱼的鱼杂,卖鱼人在等候买鱼人的时候,抽空都将鱼杂清理好了,买回来洗一洗,就可以红烧,或者用豆瓣酱焖了。这真是一种很好的创造,只是这鱼杂的价钱贵了鱼的一倍。我到北京的时候,北京这边的人好像不知道吃鱼杂,我看到卖鱼人将鱼杂扔了,感觉可惜,却又不好意思讨要,有些难为情。过了几年,北京这里也与南方一样,鱼杂贵了起来。不过,北京还要专业,鱼肠、鱼籽和鱼膘,分开来卖,这样区分了的鱼杂,显然不及混合起来的鱼杂红烧了好吃。

凭我个人的感觉,吃鱼杂的确对眼睛好,可惜在都市很少能买到野生鱼了,在通州水产市场偶尔能在一家活鱼摊买到密云或官厅水库的鱼,却也是稀罕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