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次一过老河口,看到那水数米深也清澈见底,水草漂摇,鱼儿在那里穿梭游弋,便就想到神农架的土鱼。从老河口的石花镇往南走,完全进入山路,一道弯又一道弯,合了到此训练摩托车驾驶的压弯技术。公路边有河,清清地流,河边上有人家,一户或三两户,黑瓦白墙,间或有红砖小楼。周边山上,都是茫茫的森林。有些林子边上或有几方水稻田,已经割完水稻的田里退干了水,禾桩立着,有鸡犬走动。有的地方是菜地,那里绿油油的,多为白菜、萝卜和青蒜。
到了保康,距神农架只有100公里多路程了,小陈告诉我,那山中有雪,翻过保康最高的山,下坡就到神农架的行政地界。几大碗菜,只是这一盘炸小白鱼被我吃得干净。住在山城,我如居梦境,想到二天就可抵达此次旅行的终点,进入到神农架金丝猴科考基地观察金丝猴,心里面涌起一阵阵期待着的欢悦。那寺坪河,是我已经看到的那条河么?有些河段的河床上有淘金机,但没有开动。
品尝了几个保康小白鱼,它终究不是那神农架里的小鱼儿,神农架的土鱼名叫长江鱥,它便也如神农架的山水清新与自然。喝罢酒,我走在保康的街上,山城寂静无声,天色有些阴沉,我担心二天会有雪,大雪封山,骑摩托车翻山的难度就会增大。但是,我心里面想着,无论如何大的雪,我也要翻过那群大山,保康会给我以运气么?一定会的。
7 红蕃茄
连续二月周游了15个省,听说李英强要走,我就赶快去传知行社会经济研究所,请一顿饭吧。好久就说过要去请吃饭,七八月份,我待在神农架原始森林,回北京后,9月下旬又出去,到11月底回来,才得知李英强要走。
李英强以前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他编《权衡》杂志的时候,约我写过稿子。后来,郭玉闪、李志艳和他一起创办了传知行社会经济研究所,一起也吃过几顿饭。李英强负责税务项目研究,出版一个税务手册。这一次走,可能是要走好久,先去他老家蕲春创办传知行乡村图书馆,纯粹的一项公益活动,并希望将传知行乡村图书馆建到全国很多不易读到书的乡村去。一起去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新月,新月是甘肃人,她说很喜欢这事业。
正好,可以去给李英强送行。恰在此时,红蕃茄的掌门人任总打电话来,叫去红蕃茄品尝几个新菜。这事情真巧,索性就去红蕃茄酒店吃吧,以前去红蕃茄吃过几次,湖北菜系,确切地说,是湖北水乡菜系。红蕃茄的长江洄鱼做得地道,可以说是做得最地道了,在北京唯有红蕃茄别无分店。以前,我还写过一篇《红蕃茄与水乡鱼冻》,为那篇文章,天涯网的几位网友一直吵着要我去红蕃茄请他们。
就去红蕃茄,选了一个离北大最近的店,在三里河的财政部边上。结果是李英强先到,郭玉闪租了辆黑车,我带着涂释文走,李志艳骑自行车去,时间不算长就到了。这一次没有点菜,我叫领班看着配一桌菜算了,我感觉自己点,不一定能点上红蕃茄的拿手菜。
不知何时,红蕃茄将水乡鱼冻做成了鱼形,挺精致的令人不忍下勺,这道菜照例是吸引了女士,她们吱吱喳喳的,很快将那条鱼灭了。接着端上了洄鱼,我觉得洄鱼胜于鲥鱼。苏东坡有诗云:红粉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不过,苏东坡也是夸赞过鲥鱼,那也无妨,想想一种鱼类,它生活在长江的洄流之中,它的力量与智慧,足够成为世间优秀的鱼。
看上去是白汁洄鱼,此鱼我在长江边上的宜昌、黄石、武汉三地和北京吃过。北京吃洄鱼,都在红蕃茄。果然清糯香甜,洄鱼不论如何做法,它的本质味道好。如果我做,就用砂罐慢慢地炖,只放两片姜,炖出白汁以后,放点儿盐,喝之前搁点葱花,其余的东西都是多余之物。此洄鱼应该是长吻鮠,鲶形目、鮠科、鮠属。我以为世界上能在急湍的洄流中生活的鱼,都是上佳的鱼,它的一生都在搏击当中,人生亦如此罢。
传知行的人皆不善饮酒,上的啤酒都没有喝,只我和李英强喝得多一点,我忽然有一些淡淡的感伤,我从南方来北京,为了文学南北奔波,李英强在北京扎下了根,成了家,却又要回到乡下去,他老家与我在黄石的家只有一江之隔。他去那里要从零开始,像晏阳初那样,开始一种乡村教育,那是一个毕生才可以做得好的事情。我没有什么能耐支持他,带了八本书,请大家吃一次馆子,也罢,说不定在有空闲的时候,去他的“黄侃图书馆”一游呢。李英强将他的第一个乡村图书馆命名为黄侃图书馆,他们是同乡。我曾建议不以黄侃的名字命名,李英强十分推崇黄侃,我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黄侃好称述而不著么。再想,黄侃却没有说过不读书,只是说自己不写书罢了。用黄侃命名一个图书馆,却也恰当。
8 糖醋之道
那一年,我们在幕阜山系的天台山上勘探,遇到一个极寒的冬天,每晨大地上都呈现霜白,蓄水田和池塘的水面凝结一层薄冰,玻璃般反映着黎明时的霞光,浮托起一抹冷冷的红。灰朦朦的山间,只有樟树绿着,绿叶上有白头翁和麻雀跳跃与鸣叫。
这么冷的天气,接着又下大雪了。我们租住农民的房子,没有取暖设备,依靠着年轻的体力御寒。可是,这样冷的天气,在山中的小河里,捕鱼成为最简单的乐事。小河的潭中,鱼儿冻僵了,白亮亮地平躺在透明的水底,下水去拣起来,握在手中好一会儿才动弹。多为鲫鱼,巴掌大,这样的鲫鱼拣回来放两片姜炖汤,极鲜。但是,必须下水去拣,因此冻人也是不浅。我们几位好吃佬中,只有我肯下水。然而,我偏又爱睡懒觉,待太阳起,阳光照耀水中,冻僵的鱼儿就活了起来,如此便无法捕捉到鱼了。好鲜的鲫鱼汤呵,便就错过了。
有一日,小杜拿耙网去捞回许多小鱼,这些小鱼约寸长,都是鳑鮍鱼和愣子鱼(鳑鮍鱼,鲤科;愣子鱼,麦穗鱼,鲤科),小得令人懒得去动它。太冷了呵,天气。小杜和其他几位,将鱼篓子往我屋里一放,就出门去了,他们上白班,出门时回头笑笑,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我知道,他们等着我将鱼做好,回来他们要吃鱼。可是,我愤怒地冲着他们的背影说,请别再把鱼孙子搞回来了,再捕也捕点大的,不要太欺侮鱼!他们不理,他们总是捕捞或垂钓这样的小鱼,这些小鱼也是,它们永远只能长这么大,有些是鱼老子或者鱼爷爷,几斤重的草鱼或鲤鱼还不足它们的年龄。
水冷刺骨,倒大霉了,要去鱼肠和胆,这么冷让人吃不消。可是,我要不给鱼去肠子和胆,做出来他们又吃,该有什么好法子呢?我想出了一个办法:糖醋。可以糖醋么?我飞身跑到农村供销社去买一斤糖,一瓶老醋,回来将小鱼洗洗,亦不再开腔去除内脏,我的理论是大冬天的,鱼也没有吃什么,腹内空空,不必去了。这样的冷天,设若一条条的将鱼杀了去除肠子,手总得冻僵冻裂。
用了很多的油,将一大篓子小鱼在锅里煎,小火煎,鱼儿不烂。煎至鱼肉结了,放些酱油着色,着色的鱼儿呈琥珀色,开始放糖,轻轻翻动,糖溶化,每条鱼儿身上结了厚厚一层糖,像外面裹了一层水晶,水晶里面是琥珀色的小鱼。糖裹紧了鱼儿,再放老醋。这些过程,是极慢的一个过程,放醋以后,且不必用火过久,以防止醋完全蒸发,醋的沸点是36度呢。
鱼儿糖醋好了,我先小心翼翼地尝一尝,我担心鱼儿的胆没有去除,会十分的苦。尝了,鱼儿的味道甜、酸、咸中有微微的苦,如苦瓜,这样的苦恰恰是添了一味,苦得恰到好处。我感觉到,糖醋之道,便是在腥苦之间,覆上其他令人喜欢的味道,它不是本质的味道,却也叫人喜欢,或者能够接受。想想,我再放了一点辣椒粉。
好了,小杜他们回来了,一拨人端着饭来要吃鱼,我揭开锅盖,小杜们见状,糖醋的小鱼儿,像水晶裹着的琥珀色,色彩好看之极,伸筷子夹起来就吃。至此时,我还一颗心悬着,担心他们说我懒,连肠子不去就将鱼儿做熟了,如果骂我,我只有接受。然而,奇迹就是这样诞生,小杜吃了,他的牙有些外突,抿嘴沉思片刻,那是在感受味道。然后说,真好吃!小杜说话了,其他人接着说,真好吃。他们没有计较我没给鱼儿去肠子,或者他们就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我也开始吃鱼,这糖醋之鱼,确有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唯我觉得这样做鱼,怎么说也不算地道,以后我就很少吃糖醋鱼,只在捕到了大鱼的时候,偶尔糖醋,还有吃海鱼,也做些糖醋,比如带鱼。
9 付洋黄鱼
曾经和林斤澜的弟子程绍国兄在温州讨论黄鱼的吃法,温州人吃海鲜,我从北京城南的大红门浙江村便有见识,他们每餐必吃海鲜,多为蛤类。浙江村……今还在么?脱离了京城,当年那样一种豪气干云,要在北京成就文学大业的自信隐遁了,逃到神农架原始森林种茶,做一个依赖土地为生的农民,间或还能回想一些京都的事迹。林斤澜是温州人,认识程绍国兄以前,一直以为小说家林斤澜是道地北京人。
记得是坐在雁荡山的大龙湫潭边,我们喝着雁荡云雾,讲文学、温州以及美食。温州山地食材搁下不表,那主要是一年四季生长的竹笋,温州人食海鲜。程绍国兄说,黄鱼从海里打捞上来是白的,渐黄,至金黄转灰白。他说黄鱼要在金黄的时刻,入锅,才是最为鲜爽。曾经在瑞安食过这样的一条黄鱼,三斤六两重,绍兴黄酒蒸之,甚美。
在北京城,离海有点远,怎么吃也吃不着渐至金黄下锅的黄鱼,夏天在著名的北京雨后,我从神农架回到阔别很久的北京。先吃大董烤鸭,后又吃大董海参,在朝阳路便宜坊吃烤羊,与工体有璟阁付洋先生共饮,就说好去有璟阁吃黄鱼。
人生中注定有一些奇妙的相遇,付洋先生的有璟阁曾去饮过两次,这一次回京原没有打算去饮酒,因为去年的秋天曾经去吃过鱼籽酱。我知道其实可以去吃一次鱼籽酱,只道人已经沦为原始森林的农民,惦记着神农架的茶园,就哪儿也不想多待了,时间对于农业的意义,那是相当的大。但是后来,终究是经受不住付洋美食的诱惑,又约好去北京工体12号看台对面的有璟阁,那个有水榭的优美高档食肆,它的建筑居然是整体从安徽解运到北京再重新安装而成古建筑。
照例吃了一些付洋的小食件,如山药枣泥、小排、妈妈的红烧肉……上来一条黄鱼。约二三两重的黄鱼,平摆在椭圆形碟上。为吃好黄鱼,付洋先生专门设计了一种小铲状鱼刀,它让我想起周时晋、郑、纪一带的钱币——铲币。黄鱼经过八年陈花雕和米酒密渍之后蒸制,鱼很安详,像工体水榭上的夜月,银白微亮,弥漫着水的气息。
吃鱼了。付洋先生表演特制的鱼刀,他将黄鱼从背、腹、前、后切了四块,率先吃了鱼背。付洋先生说,从这块吃起,鲜嫩。不过,我素来吃鱼,都是从腹开始。事实吃不大的鱼,从何开始没有多余的考究,因为每人一条,都要吃完。我却是没有改变过往的习惯,先吃腹部,背脊的鱼肉,较之鱼腩坚密,然付洋的黄鱼,背脊也相当的柔嫩了,这要有上等的功夫。
黄鱼肉白,细若精瓷,入口嫩香鲜爽,从鱼肉里面绵绵弥漫微小的米酒的芳香。此间,有些微的酸,原是每一条黄鱼,都切有两个小柠檬,食前挤了淋在鱼上。此酸,纯自然的酸,极佳的效果。坐在工体有璟阁的水榭,小风拂动柳丝,月儿皎白,水上的莲荷摇晃着月影,唯少了蛙鸣与桨声,否则一条黄鱼会引领人回到江南。
想那三国时候,吴国的国都……现在的鄂州,有梁子湖,湖中有岛。称梁子岛,苏东坡闲时便过江去与地方绅士潘大林煮鱼品饮,那水乡乃鱼的天堂,记得我在梁子岛上吃武昌鱼,便有银月泊水,微风拂柳,如我在北京的有水榭的有璟阁吃黄鱼类似的感觉。鲜嫩的带点儿米酒酒渍味和柠檬酸的黄鱼,就着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吃了,只剩下了些许忆念边缘的鱼刺。
确乎是一次美妙的品饮。因为小黄鱼,它近似乎相等的武昌鱼。刀切复以筷子夹起,小黄鱼的规则的肉块,被我这样的食客享受到了。只能在心里承认,付洋黄鱼恰到好处地抵达了人类品饮的味境,我一点都不小气地建议付洋先生,将此黄鱼命名为付洋黄鱼,陆续推出付洋式的海派中国意境菜。此鱼有多么好吃呢?我吃罢黄鱼,又用筷子在盘中搜寻,将那些细小的黄鱼肉末一一吃了。一条鱼,就像一尾梦,在这个夏季游入我的味觉记忆,它不是水中的那一朵莲花,它是莲花以远的那一束光,柔凉中升起一缕暖意。
黄鱼,辐鳍鱼纲,鲈形目,鲈亚目,石首鱼科,黄鱼属。事实上,我吃过那么多黄鱼,还是记不全黄鱼的纲目,唯科属尚能记住。如是,黄鱼的味道确比它的身世令人熟知。然,识味,君子不问来历,世界大约如此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