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价在制造业中，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油价的补贴，实际上是国家对绝大部分工业品的间接补贴。在这种补贴下的低价格，使中国的工业品在国际市场上特别有竞争力，带来大量的贸易顺差。过去西方国家认为人民币是造成这种顺差的根源。随着人民币的升值，燃油补贴则可能成为它们下一个抱怨目标。2008年时，美国贸易保护主义势力抬头，奥巴马在竞选时不断抨击小布什政府的对华贸易政策伤害了美国利益。如今他成了白宫的主人，虽然种种紧迫的经济问题让他困扰不已，而且油价回落后中美这方面的纠纷也自然化解，但明眼人看得出来：世界就这么点油，有了你的就没我的。日后经济恢复后，油价势必强劲反弹。中国如果还是补助油价，就可能引起国际纠纷。现在油价回落正是个改革的机会。无论是从生态还是从争取有利的贸易环境的角度看，中国都必须取消燃油补贴，并逐渐增加燃油税。
抛开贸易争端不说，如果国际油价日后再涨回来，也会给中国的国际贸易竖起天然的价格屏障。2008年的石油价格，已经大幅度提高了海运的价格。如果中国只是向欧美出口衬衫、鞋子，运费还比较低。但是，目前中国经济正寻求升级，寻求在工业机械、家电、汽车等方面打入国际市场。这些产品体积和重量大，运费高。最近《华尔街日报》报道，美国一些工业电机厂家，几年前把美国的工厂关闭，外包到了中国，但2008年决定再迁回本土，以节省运费。可见，油价的上涨如果持续，中国许多产品的国际竞争力在算入运费后会大打折扣。
过去1/4世纪里，中国是从全球化中受益最大的国家。如果想继续受益，就必须承担起大国的责任，通过油价和世界接轨，通过征收与自己的生态需求相适应的燃油税，和其他国家联手抑制国际油价的再度上涨。
被低油价娇惯了的公众
当政府在危机中求变时，那些有车的既得利益阶层不能接受高油价。可惜，我们不得不面临现实：油是人家的，我们必须从人家那里去买。人家定价高，我们如果没有其他选择的话，只能咬牙掏出钞票来。
在中国人的印象中，美国人很“牛”。但高油价压力下，美国人不管多“牛”也照样要夹着尾巴做人。在2008年，堪萨斯州一个农民因为给自己的卡车灌不起油，干脆卖了车买了骡子。有家航空公司，因为承受不了高油价，计划按乘客的体重定票价，把客运当货运来经营。还有人预言，美国可能会出现高油价催生的“婴儿潮”：因为许多地方没有车就出不了门，许多人又支付不起油钱，夫妻只好在家里厮守；结果是性生活增多，生育率提高。
上述这些零星的奇闻逸事也许不足为训，但2008年的高油价确实正在重塑美国人的生活。我有一对朋友在波士顿和印第安纳州两地分居。本来往返机票只是200多美元，后来一度涨到500多美元，以至于牛郎织女都团聚不起了。据统计，美国人2008年3月份的驾驶里程下降了4.3%，许多人不得不取消度假。美国人过去很少乘火车旅行，但是油价到了高峰后，长途火车票早早就被订满，有的热线要提前一个月排队预定，因为铁路运输比汽车和飞机都省油，在价格上显示出了竞争力。此外，美国高速公路上无处不见的长途运输的巨型货车也遭到了冲击。
油价高峰时期这种车加满一箱油要上千美元，这直接导致了许多货运公司倒闭。美国的汽车制造商的日子更是惨不忍睹。比如通用汽车的股票，2008年秋已经跌到了70年代的水平。该公司过去以生产耗油的SUV和小型运货车为重头戏。高油价使得这些产品无人问津。美国各地的车行，停满了二手的SUV，价格再低也没有人购买，乃至许多车行不敢再经营二手的SUV了。通用公司在2008年也做出决定：停产主要的SUV，还在销售上打出6000多美元的折扣价，打算赔本也要把积压的SUV甩掉。甚至房地产市场也受到了油价的影响，远郊的房子，因为环境好、价格低，过去一直很热销。现在买房的人则把油价考虑进去，越来越倾向于买离工作地点近的房子。
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油价给社会各阶层造成了普遍的痛苦，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不过是转型之痛。在高油价下可以建设一个更有效率的社会。早在2007年就不停地听到传言：油价每桶过了100美元，美国金融系统就会崩溃。2008年的油价在金融危机的紧要关头逼近了140美元一桶，经济并没有崩溃。后来的崩溃是因为次贷危机，和油价没有关系。为什么呢？这要感谢70年代的石油危机。在那次危机的压力下，美国注意节能，如今的经济对能源的依赖，比30年前降低了一半。2008年的油价暴涨，也是异曲同工。我上面列举的种种高油价的苦状，正是社会良性重构的开始。比如，郊区的发展是一个典型的美国病。在远郊买栋独居，院子可以有两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周围山清水秀，一尘不染。但是，如果大家都这么住，人口分散，交通线加长，公路、汽油的开支急剧增加，公共交通不可能实现。经过了2008年，高油价逼着美国人向集约的模式靠近：人口收缩到城市和近郊，更多地利用公共交通。这一趋势发展下去，社会对能源的依赖就会不断减少。
中国经济起飞以来，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石油危机，2008年的高油价持续时间也不长，在这方面社会心理还不成熟，缺乏免疫力。许多人似乎觉得油是别人欠他们的，价格只能在他们认可的范围之内。结果，政府对燃油的补贴，在一个最依赖石油进口的国家鼓励了能源浪费型的发展模式。比如，耗油的SUV在所有发达国家都滞销，但在中国却十分走俏。再如，近几年中国新建的建筑，很多在绝缘隔热方面达不到国家标准，导致取暖制冷的效率低下，浪费大量的能源。还有，各大城市高速公路崛地而起，地铁等最节省能源的公交设施则发展严重滞后。
一个被低油价娇惯坏了的社会是不可能有竞争力的。能源问题是21世纪人类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谁能有效地回应这一挑战，谁就能在竞争中先声夺人。低油价只能鼓励人们回避这种挑战。在能源上，免费午餐的时代已经结束。中国的目标，应该是彻底取消燃油补贴，让用油的人照价付钱。油价上涨是个挑战，更是个机会。一个有竞争力的经济体，应当能经得起任何风吹雨打，而不是龟缩在暖棚里靠政府这个大保姆来照顾。
通用汽车给中国提供了什么教训
油价不仅影响着一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企业的经济战略。在涉及未来的发展时，企业如果对油价有错误的预期和假设，就可能导致致命的后果。这方面，美国汽车业的经验教训我们不可不察。
在2008年油价的高峰期，美林公司的分析家就声称：世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通用汽车“破产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通用汽车的股票应声跌到10美元以下，是自1954年以来的最低价格。发誓不会坐视三大汽车巨头破产的奥巴马当选总统后，通用仍是看不到一线生机，最后连奥巴马也承认也许破产是它最好的选择。通用的股票，在2009年一度跌到仅仅1美元。
通用汽车是20世纪美国制造业的象征。1953年，通用的老板查理·威尔逊（Charlie Wilson）被艾森豪威尔总统提名为国防部长。当他到参议院听证时，一位参议员问他：“你是否能够在必要时为了国家利益做出违反通用利益的决定？”他回答说：“我不能想象会面临这样的抉择。对通用有利的就是对国家有利。通用太大了，它的兴衰关系到我们国家的福祉。”这句“对通用有利就是对国家有利”，后来成为美国商业史和政治史中被引用频率最高的名言之一，既体现了共和党与大企业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也说明通用汽车代表着战后美国经济的实力。
如今，通用挽回破产命运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通用的命运背后，是成千上万老百姓所不得不忍受的苦难，也生动地说明了短视的企业战略对一国经济的打击是多么沉重。
《纽约时报》不久前刊登的一篇报道，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通用这一巨无霸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报道开篇写到：美国的一位普通工人开着通用制造的SUV到加油站加油。等油箱满了以后，发现账单是109美元！有种被打劫了的感觉。在2008年油价的高峰期，美国的平均油价超过1加仑4美元。在过去几年中，美国人购买了2540万辆油箱容量超过24加仑的大型车。这些车加满一缸油，在1加仑4美元多的价格下都可能超过100美元。SUV是耗油老虎。比如通用生产的GMC Yukon XL型号的车，油箱有38.5加仑，按目前的价格灌满一缸油需要160美元。
SUV确实适合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家庭人口多，一对夫妇常有两三个甚至三四个孩子。一辆SUV载客量可达八九个人，适合这种家庭规模。同时，SUV载货空间也大，对喜欢到大型购物中心大批量购物的美国人来说，用起来很方便。另外，美国人有野营的习惯。特别是夏季的节假日，全家到人迹罕至的自然保护区安营扎寨。一辆SUV的车厢里装满了帐篷、炊具、被褥、衣物、冷藏箱、食品、音响等，上面驮着两条划艇，后门挂着几辆自行车，简直就是个小规模的搬家。小型车辆的功能在这些方面显然不如SUV。
对汽车制造商来说，SUV还有一大吸引力，那就是价格高，赢利的边际大。一辆SUV售价往往为三四万美元，豪华型甚至七八万美元，比起售价两万美元上下的普通车型更有赚头。在过去几年中，日本汽车制造商看准了油价上涨的趋势，大力发展电油混合型的节能小型车。通用汽车则做出了相反的战略决策，认为电油混合型属于过渡性技术，省下的油钱还不够收回成本，不值得投资。而且认为美国人的生活方式适合大车，油价早晚会跌回去，于是集中力量生产SUV。
SUV的风行，曾受到左翼人士和环保人士的猛烈攻击。“9·11”事件后，甚至出现了以“购买SUV就是支持恐怖主义”为口号的反SUV运动。根据有关人士的估算，美国人如果放弃SUV而改开普通的车，就基本可以不用进口石油。美元之所以滚滚流向中东购买石油，最终使恐怖组织资金充足，归根结底还是SUV所代表的这种浪费能源的生活方式。在此之前，戈尔就在2000年总统大选和布什的电视辩论上指出，节能不仅是个环境问题，更是个经济竞争力的问题。他担心日本在这方面领先太多，美国难以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