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地貌,被三条龙脉分作四段,最北方大云山从荒蛮发源,成西北东南之势斜切一块,以北为云州、并州,以南,则是燕州、虞州、荆州。然后翠屏山与异山成双龙夺珠之势,隔离东西,以西为秦州、晋州、汉州、苍州、漳州、凉州,这数个州郡合称六郡。
九文山和祖岭围住越州,越州便自来自成一国。
六郡之间,横亘着彼此相接的三个大湖,为龙龟泽、楚梦泽和瓶湖,三湖广阔无边,长宽万里,比之一个州郡还要大上许多,为天下水母。
东阳正位于瓶湖之水出允江的灌口之上。三湖为天下水脉所归之处,而瓶湖又是三湖之水汇聚之所,若在湖边高耸出去望去,茫茫一片,接连云雾之中,大水如从天上涌出,十分壮阔。
故此东阳湖岸之上,名楼林立,文人雅士墨宝之类不计其数。允江之中彩舫酒船几乎塞满河道,旌旗遮云蔽日,莺莺燕燕、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许罗几人乘着一艘小舟悠悠而行,在高大的彩舫之间穿行,只觉得熏风迷人,醇酒飘香,虽然俗气,却也舒服。
慢慢地,周围的彩舫渐渐少了,湖面渐渐宽敞,此时天色也渐渐黯淡下去,月儿也升上来。不多时,除了身后的彩舫之上的点点灯火,却再也看不到两岸了。才觉得湖面之上,清风拂面,带着水汽,清新沁人。
谈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抓出一个坛子,拍开封泥,一股酒香传来,又拿出三个杯子,袖儿侍酒,两头狼妖摇船,却也惬意。
不多时,湖中隐隐现出一点黑影来,慢慢地那黑影越发的大,上面两点桔黄的灯火朦朦胧胧。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如同一头洪荒猛兽一般,两点灯火如同一双眼睛,摄人心魂。
咚……
一声浑厚的钟声传来,在宽阔的湖面晃荡,悠远澄净,许罗只觉得整个人都轻了几两。
谈墨笑道:“大石寺乃是东阳名胜,不可不赏,只是白日每多浊杂的人,十分讨厌,唯有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方才见得真味。”
许罗道:“道兄神神秘秘,就是要带着许罗来见这所谓的大石寺?”
谈墨举杯笑道:“道兄还不知道此中韵味。”
言罢便将大石寺的来由说来。
原来瓶湖之上,古来便有一方大石,耸峙天地。千年之前一位大德高僧募集了香火,花费了四十年时间,硬是以人力在这大石之上凿出一方寺庙来,这便是大石寺。
大石寺在瓶湖之中,放眼瞭望,前后苍茫,风景壮阔,便有许多游人前来游赏,久之香火便盛了起来,成了东阳的一方名胜。
小船慢悠悠地前行,那大石看上去颇近,却走了一个多时辰方不才到达。
却见一方高有六七十丈,围有白余丈的青灰四方大石如同擎天之柱一般跃出水面,通体没有一丝的缝隙,更无丝毫草木,连青苔也无。下面晚风漾起湖水,拍打在石壁上,哗啦啦响,愈加显得宁静。
下面凿成一个船渡,一条沿着大石凿出的阶梯盘旋而上。上方却是两扇窗子,透出昏黄的烛火来。
许罗几人沿着石阶向上面走去,不多时现出一张老旧的柚木门来。
门并不甚高大,两三人宽而已,没有上漆,也不上锁,半掩着,透出一丝光线和几缕檀香的味道来。月光照在门楣上,映出一副联子:“来去匆匆 多少渔父江山外存留处处 一方大石天地间”。
字体古拙,歪歪斜斜如同幼儿所作,但骨劲十足,如同老树盘根,拙而不死。许罗仔细咀嚼这一对联子,心中升起一丝慨然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如同一团乱麻堵在心头,有些气闷。
“这天下之中,结网撒鱼之人何其多也。”谈墨道,“道兄与我,岂不都是那渔父哉?来来往往,却只是过客而已。存留于世的,千年之后,怕不只有这方大石了吧?”
许罗微微一笑,道:“道兄以为如何呢?”
谈墨笑道:“渔父自有渔父乐,大石自有大石乐。”说罢伸手将门推开,现出一个佛堂来。
佛堂之上供奉的是阿弥陀,在石壁之中透雕出来,栩栩如生,佛祖手结说法印,面露慈悲,似笑非笑,恍若有神。
佛像下面是一张供桌,下面两个蒲团,有些旧,但十分素净,边上放着一个签筒,一个功德箱,箱子不封顶,看得到一些银钱。
谈墨又向旁边的禅房走去,伸手拂开玄色布帘,一丝淡淡的水汽传入鼻尖之中。
禅房之中,席地坐着一个俊秀的年轻僧人,着月白僧衣,正含笑望着门口,谈墨拉开门帘,正被他看个正着。
僧人前面,放着一个小桌,桌上摆着一副茶具,放着一个红泥炉子,一个大铁壶在上面,谈墨拉开帘子的时候,大铁壶忽然嘟嘟地冒出白气,却是正好水开。
僧人笑道:“道兄来得正是时候,请坐。”一指旁边,正好围着小桌放着六个蒲团。
谈墨微微一笑,走过去选了一个蒲团坐下,许罗几人也依样画葫芦坐了下来。
僧人也不说话,提起铁壶将茶具洗了,晾在一边。然后从拿起一个木勺,旁边一个陶罐中舀出一匙细碎的茶叶,投入茶壶中,然后将晾在一旁的铁壶提起来,在茶壶中注满水。又抓起茶壶,洗净茶杯,往桌上的茶杯中筛茶,一壶水尽,七个茶杯正好注满。僧人拿起一个茶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罗有些疑惑,却并不多言,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嗅到一丝清香如同丝线一般钻入鼻孔,游走全身,忽然在腹中炸开来,散出一股温融的阳气,充斥全身。这阳气十分温和,丝毫也不伤许罗的阴鬼之体,许罗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舒坦,如同冬日在太阳底下打了个盹一般。
许罗只觉得本身轻飘飘,如坐云端,所有恩怨烦恼,皆忘在脑后,****痴缠,也不甚在意。
许罗良久回过神来,还想再尝那舒服的滋味,不由又将茶杯送进嘴里,却发现茶杯中空空如也,方才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已将茶水饮尽了。
再看众人,两头狼妖却是失了化形之术,还复原型,显出毛茸茸的嘴脸来,相拥在一起,好似狼窝中的幼狼一般。袖儿则双手撑在桌上,脸上泛出酡红,嘴角含笑,竟是满面春情。
罗蹇驮却将杯子放在眼前看看,良久才把茶水倒进嘴里,然后轻轻吐出来,拉出一条晶亮的水线,瘪瘪嘴,将茶杯扔到一旁,只是冷笑。
唯有谈墨和僧人,两个一人持着一个茶杯,细细啜饮。
许罗将目光往茶壶上望去,僧人却似察觉到许罗的想法一般,迎着许罗的目光看来,微微一笑,道:“山中虽好,红尘未了,许居士不宜再饮了。”
谈墨笑道:“禅师这茶,只筛一杯,道兄莫要再想了。”
许罗心中暗道可惜,将茶杯放下。
“虽然是粗糙山茶,禅师却也能泡出百般滋味,实在是高明的手段。”谈墨放下手中茶杯,笑道。
僧人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茶本无好坏,滋味尽在道兄心中,贫衲何能?”
谈墨也放下茶杯,道:“禅师可知我所谓何来?”
僧人道:“智胜大师。”
谈墨道:“禅师不愿出手?”
僧人笑道:“道兄此来,已有把握,何必将贫衲也卷进去呢?”
谈墨似乎早知道这个结果,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叹道:“既然如此,谈墨告辞。”
僧人点点头,道:“贫衲不送。”
谈墨拍拍手,两头狼妖和袖儿猛地惊醒。袖儿觉得自己脸上发烫,想起梦中羞人的事情,脸上如同一块红布,烧得厉害,低下头去不敢看人,含含糊糊的跟在后面向外走去。
几人来到小舟之上,谈墨筛了一杯酒,叹道:“若是他肯出手,把握却是要大上许多。”
许罗眉头一皱,这一趟他走得迷糊,也不知道来见这个和尚是什么意思,打了一阵机锋,又空手回去了,便道:“这个和尚有什么来历,他的茶倒是极好的。”
谈墨笑道:“道兄当真是不识得真人面目,这个禅师乃是天城大相国寺住持大和尚,守望禅师。他这百味茶,喝下去能尝出红尘百味,最是难得,道兄有福了。”
罗蹇驮插嘴道:“不过是一些幻术,勾起心中所想所念而已,那茶水却淡出鸟来。”
许罗不理罗蹇驮,这个魔王虽然残暴,但心中所念却是丝毫无碍,乃是赤裸裸的杀戮之道,我行我素,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故此不被茶水引起心中所想所念,能尝出茶水本来滋味。
回想那茶在腹中暖融融的感觉,觉得自脱了人身之后,许罗便整日沉溺各种杀戮恩仇之中,时常忘了自己本来面目,从没有这般轻松自如过,喝过这杯茶,真个是物我谐忘,没了烦恼。
虽然只是幻术,也只有片刻时光,但许罗不由对这禅师有些感激,问道:“这个守望禅师既然是大相国寺的住持大和尚,那应该住在天城之中,怎会在这万里之外的东阳呢?”
谈墨道:“守望禅师喜欢四处云游,这个大石寺乃是当年相国寺的高僧一明和尚的圆寂之处,他每年夏天都来这里住上一阵子,其余的时候,也并不住在相国寺,而是四处云游去了。故此要见这个禅师,就要夏天来着大石寺找他。”
许罗笑道:“还有这等原有,这个禅师倒也是个妙人。”说罢又笑道:“那道兄喝了,乃是怎样的滋味呢?”
旁边的袖儿刚刚还在低着头不敢看人,一听许罗问谈墨这话,身子一滞,小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谈墨笑道:“如醇酒在手,美人在怀。”
“师父!”
许罗还没说话,袖儿却跳起来,双眼气恼地望着谈墨。
许罗一见这袖儿的神态,又想起一路上她的举止和方才喝了百味茶之后的神情,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笑道:“袖儿姑娘方才喝茶时候的想法我倒是猜得到几分的。”
袖儿一听这话,想起喝茶时候迷梦中的情形,顿时脸色变得通红,支吾道:“你……你们……”
言罢转过脸去,不敢接话。许罗大笑起来,只觉得心中阴郁散了许多,倒有些为人时候的感觉了。
谈墨也是大笑,道:“却还知羞……”眼中倒满是宠溺的意思,只是却没有丝毫男女****。
许罗心中暗叹,这个谈墨号称青衣狂剑,平日以花心自夸,却是看不透一个小女孩的心思。不过他们师徒名分,也是一桩孽缘,倒是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想到这里,许罗心中猛地浮出一个倩影来,朦朦胧胧,恍若云雾之中。
“子岚,前路茫茫,恩仇皆未了却,又是人鬼殊途,许罗今生是要负你了。”
修炼一道,动辄数十年光阴,而凡人不过百岁寿命,韶华不过十载春秋,许罗自己孤魂野鬼,飘荡无所依,许胜茂那里大仇未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前程,与那郭岚的姻缘,算是尽了。
船儿悠悠而行,许罗心中有些惆怅,也不问要往那里去。袖儿吃许罗调笑,原本有些气恼,但看许罗神情之中颇为落寞,也忘了生气,并不说话。一时间小船之上没有半点声音,连罗蹇驮也失了兴致,坐在船头不知道想什么。
只有船桨打在水面上,船儿破开水面哗啦啦的响声,月光洒下,分外宁谧。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前面现出一点灯火来,船儿慢慢地行进,那一点灯火慢慢化开了,变作无数星星点点,最后在江面上照出一条巨大的彩舫来。
隐隐约约的琴声传入耳中,许罗这才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