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天色正灰蒙蒙亮,东阳西面的湖中间,慢悠悠地飘来一点昏黄的灯火,在烟雾之中忽明忽暗,如同鬼魅。不多时,那灯火分作两点,渐渐地明晰起来,再近些,却露出一艘小船来。
船头上点着两盏油灯,旁边立着一只人高的大马猴,面貌凶恶,不是善类。
许罗立在罗蹇驮的身后,眼神瞥向站在谈墨旁边怀抱古琴的女子。头上反绾分髫髻,燕尾如绸,双凤衔珠钗,贵而不奢。眉如柳叶,目似星辰,尤其一身绿衣飘洒,眉目清冷,恍若一不留心,便要乘风而去。
这位便是东阳有名的醉月舫的主人瑶三娘,色艺双绝。醉月舫乃是东阳最有名的酒舫,所酿“瓶湖碧月”,色泽翠碧,澄净迷离如美璧,酒味冷冽,如银月清辉,乃是天下一绝。更妙的是酒舫主人瑶三娘色艺双绝,能弹一手绝妙的古琴,诗词也是闻名,西南三州的才子莫不引为红颜。
即便是许罗,历经生死大劫,心思磨砺得如同铁一般,见了一面也被这女子吸引,不免多看几眼,难怪便是号称“青衣狂剑”,狂放自诩的谈墨,也对她念念难忘,当时对许罗讲起,眉飞色舞。
只是这个瑶三娘艳名远扬,又在东阳繁华之地,却能出淤泥而不染,独善其身,让这样多的地位显赫的男子看得到而吃不着,想来也不是简单的角色。何况她能和谈墨一起去营救智胜和尚,修为也见得一斑,却不知道为何定要在这红尘烟花之中厮混。
不过这也不是许罗顾得过来的。
船儿轻轻一晃,在一个飘着酒旗的船家旁靠了下来,几人走上船来,向那船里面走去。
“谈相公你好没道理,自己先去会了美人,却叫我兄弟在这里吃风。”
入得船中一看,船里却不是很宽敞,两张桌子,空了一张,船家自在船尾忙活。另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炭炉,上面摆着一张大锅,锅里哗啦啦地煮着一锅河鱼,香味扑鼻,旁边摆着十几个十斤的空酒坛子,却是喝了一晚的酒。
这个时节,正是鱼儿洒籽的时候,瓶湖之中的大鱼都溯水出来,正是鲜美,故此这个时节瓶湖吃鱼也是风尚。
食桌旁坐着四个人,却是四个胖大的和尚,一般模样打扮,皆是膀大腰圆,虬须豹眼,身上皂色僧衣,脚下六眼麻鞋,胸前都悬着十八颗人骨项链,坐旁摆着戒刀,铁鞭,铲杖、板斧等兵器,都是沉重狰狞的样貌,上面泛出血光,几个人一看就是凶恶之辈,不是好人。
几个和尚虽然凶恶,但见到谈墨旁边的女子却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并没有露出丝毫其余的神色来,也并不是邪恶的人。
见到谈墨进来,说话的却是那个正坐在对面的。许罗打量过去,这个和尚却比其他的和尚要瘦长一些,旁边放着一对戒刀,最先说话,应该是四个人中的老大。
谈墨走过去,提起桌上一坛刚刚解封的酒,闻了一下,笑道:“罗家村的白干酒,配上这瓶湖的活鱼,诸位好口福。”
旁边一个和尚取笑道:“我等口服虽然好,却比不得谈相公艳福好,罗家老白干虽然劲道,却是要差上‘瓶湖碧月’一筹的。”
谈墨吃了调笑,却也不恼,对许罗几人介绍道:“此乃是天云山韦家寨的韦氏兄弟,乃是自家人,不必客套。”
那个年长些的和尚也忙招呼船家添来碗箸,将两张桌子拼作一张,添了椅凳,倒是正好坐得下,和尚又嘱咐那船家杀一尾好鱼煮来。
几人落了座,谈墨又各自介绍了一番,许罗这才知道这四个和尚的来历。
原来这四个和尚本是云燕两州交接的大云山韦家寨上的一伙强人,分别唤作“韦春来”、“韦夏来”、“韦秋来”、“韦冬来”。
四兄弟祖上便是做无本买卖的,老爹也没有什么学问,又好附庸风雅,便取了这四个不伦不类的名来,倒也有些意思。
四兄弟自小跟着老爹叔伯一道在韦家寨聚啸,等老爹一死,便承了祖传的手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称王称霸,虽然混沌,也是快活得很。后来劫道的时候被智胜和尚撞见,施展神通劝退回去,这几个见了智胜和尚的本事,心中悦服,便央着智胜和尚收入门下。智胜和尚持不说法戒,自然不肯,便道几人尘缘未尽,不让拜师。
这韦家兄弟也自无赖,见到智胜和尚说他们尘缘未尽,便跑到一个和尚庙中强迫庙里和尚为他们剃了度,又遣散山寨的土匪,放火烧了山寨,自此便出家做了和尚。四人烧了山寨,便四处寻访智胜和尚,只要打听到智胜和尚在哪里,这四兄弟便跟去哪里。如此走了十几年,也没见到和尚的影子,反倒闯下了不小的名头,加上寻访名山大川,见到许多高人,坑蒙拐骗,倒也学许多武功道法,修为竟也不俗。
这次听闻智胜和尚被东阳侯扣押住,四兄弟且喜且急,喜的是终于找着了和尚下落,急的是东阳侯心狠手辣,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这四兄弟倒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单独救不出来智胜和尚。正好当时他们在天城附近,便上大相国寺去求人,心想都是和尚,多少算得上一家人,哪里知道却吃了个软钉子。庙里的和尚也不说不救,只是说主持不在做不得主。
这四兄弟左右相求,那和尚只推做不得主,几兄弟心头火上来,便要打人,还好谈墨正好在场,便拦了下来。谈墨见这四兄弟性情虽然凶恶些,却也实在,正好往东阳救人少了几个帮手,便将四兄弟劝下来,相约分作两路上东阳,到时相会,一起营救。
马猴听了谈墨的介绍,拍案大笑,道:“那老秃贼虽有几分本事,却太无趣,怎好相处?我看你们四人却是顺眼,不如拜老祖为师,省却许多周折,将来也不后悔!”
马猴声音阴阳怪气,很不中听,四个和尚皆是眼睛一瞪,动了怒气,当头的韦春来冷笑道:“你只是一只畜生,毛也没有退干净,有什么本事,怎敢出狂言?我兄弟乃是一等的好汉子,若是拜了个畜生为师,岂不是笑杀了人。今天看在谈相公的面子上放过你,若是再敢狂言,须教你跪地求饶。”
罗蹇驮一听这话,腾地跳到桌子上,指着韦春来道:“老祖乃是修罗王族,你怎敢如此轻贱我!老祖叱咤风云的时候你等还不知道在哪里做畜生。今番若是不叫你们知道厉害,须见不得老祖手段,你们兄弟若是好汉子,便来与老祖厮杀。”
说罢,向船舱外走去。
四兄弟也是火爆的性子,见到罗蹇驮这样一说,也齐齐站起来,道:“厮杀便厮杀,若是怕了你,便不是好汉。”
也操起兵器向外走去。
许罗谈墨对视一眼,许罗笑道:“罗蹇驮几日不曾斗狠,早是手痒,让他吃吃亏也好。”
韦氏四兄弟修为高深,虽然未过小河车关,但那是因为没有遇到名师,未修命脉,但武功颇高,血气也旺盛,比之过了小河车关的修士也不差。罗蹇驮虽然揭开了十几道心印符,但四人齐上,他未必是对手。
谈墨也点点头,便不去管五个人。
“道兄心底,到底有几成把握?”许罗道。
谈墨道:“东阳靠山乃是三大宫观,但此时修罗血海异动,金阙天传下法制召集各大宫观的高手下了九幽,再加上本身看守的宫观的高手,已然没有太多余力在东阳府了。虽然东阳侯府也私下募集了一些高手,但顶尖的少,三五人之外,其他不足虑。加上我手上有人道至宝靖匪剑,压服东阳府应该没有问题。”
许罗望着谈墨道:“只是为何道兄面有忧色?”
谈墨轻叹道:“东阳侯府中还有一人,却是难缠,只怕她若出手,万事皆休。”
许罗心中一惊,道:“东阳侯府中还有道兄对付不了的?”
谈墨道:“李珣身边有个师爷,唤作‘罗生’,乃是古墓之中的积尸气中生出的一只罗刹鸟,性情凶戾阴鸷,善于变化,最是凶恶,须得提防。”
许罗道:“所以道兄上大石寺找守望禅师?”
谈墨道:“此人若是单打独斗,我还可以应付过来,只可惜这个人善于变化,躲在人丛之中十分难以防范,我又要救人又要分心提防他,十分不便。偏偏这个变化的本事乃是罗刹鸟天生的神通,寻常人就算修为再高,也看不透,只有守望禅师的慧眼方才能看穿,故此我去请禅师出手,可惜禅师却是没有答应。好在三娘出手,到时候也好有人提防。”
听到这话,瑶三娘脸上微微一笑,道:“师父有言叫三娘相助道兄,三娘自当尽力,只是我也看不出这个罗生的变化,到时候只能随机应变而已。”
谈墨笑道:“也不必多想,此人变化虽然厉害,但是修为却不是顶尖,只要提防不让他偷袭,便算建功,他也奈何我等不得。来,这时节鲤鱼正好,寻常不好吃到。”
谈墨说罢,拿起筷箸,却见许罗瑶三娘皆不动,神情一滞。
瑶三娘淡淡一笑,道:“三娘不食荤腥已然许久。”
许罗持杯笑道:“鱼虽然好,许罗却吃不得。”
谈墨这才想起许罗乃是鬼身,不能吃未曾承受香火供奉的吃食,摇摇头,笑道:“二位却是少了口福。”也不勉强,一手持杯,一手持箸,自吃起来。
几人边吃边说些话,不多时,舱外咚咚传来脚步声,却是罗蹇驮和韦氏兄弟回来了。
罗蹇驮走在前面,神色不豫,走到桌边拿起酒碗酒坛,自顾连喝了三杯,方才道:“此番若不是老祖被那老秃贼封住魔胎,怎能吃亏?不过老祖愿赌服输,你们占到老祖便宜,老祖便不计较你们。”
旁边韦氏兄弟浑身上下僧衣都被抓得一条条,身上也是血痕遍布,却没有受到重伤,听罗蹇驮的语气,方才的争斗这四兄弟应该还占上风,并未吃亏。
那韦氏兄弟见到罗蹇驮处了下风还这般乖张,心中顿时又蹿上一股明火来,当头的韦春来道:“好么魔,方才见到大战在即,才停下争斗,让你脱身,你怎敢再作这般诨话。你若不服,便再厮杀,若不制服了你,算不得好汉。”
罗蹇驮一听这话,跳起来道:“方才便是你们怯了,却拿什么理由搪塞过去,斗便斗。”说罢,又要出去。
谈墨忙伸手拦住,笑劝道:“修罗王要斗,救完人之后,再斗不迟,此时吃酒才是正经。”
罗蹇驮望着四周的人,将眼睛瞟向许罗,许罗轻轻摇摇头,并不说话,罗蹇驮眼睛骨碌碌乱转一阵,知道自己若要再斗,便要得罪人的,便冷哼一声,道:“且放过你们,等救完人,却再计较。”
韦氏兄弟还待说话,却被谈墨挥手止住,劝道:“吃酒,吃酒。”
几人便又换起盏来,不知不觉吃了十来坛酒,五六尾鱼,日而慢慢地上了头顶。
谈墨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抬头看了看天,轻轻吐出三个字:“午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