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罗三人自杀了那黄宁道人,得罪了白羊观,那白羊观势大,虽然后都与青山峡隔了两三千里,又有王氏兄弟两个遮掩,但终究不便在青山峡这个现场长留。好在两个妖狼剑胎淬炼得差不多了,时候也到了立冬前后,许罗便领着二人出了云口,沿着端水北上,十几天之后便来到铁堡。
端水从天云山发端,横贯北燕州,从铁堡出翠屏山,然后沿着翠屏山脚南下,从云口汇入夏河。
中州地势,东北并州,云州,北方燕州,秦州,西方凉州,漳州,苍州,皆是地势高耸,中部晋州,南方汉州,荆州,虞州地势低洼,整个中州如一簸箕。
端水从燕州下来,入晋州,就如同天河奔泻,河道深而窄,曲折蜿蜒,四周高峡危崖,除了不怕死的排帮,大船都行不得,故此水运并不昌盛。
从铁堡沿着翠屏山麓再往北上,许罗又走了半个月,便来到龙余。翠屏山乃是横亘中州一条巨龙,那龙余所在处正是翠屏山的尾部,所以唤作龙余。
龙余又是延川的最后一座城,秦州的水运延川便占了一半,水陆货物都在这里集散,故此也是一座大城,有二三十万人。
龙余再往北走,只是半天的工夫,来到一片好大的山丘,便是大邙山了。
大邙山乃是翠屏山余脉,陡峻的翠屏山到了这里反倒柔和起来,山很大,但却不陡,此地枕山蹬河,泥土夯实,乃是一等一的福地。古时帝王将相、富贵之家,都喜在此建陵营墓。
况且北邙山夹在涂江和延川之间,原来的货物从龙余运到涂江也近,官府修了驿道,长亭短亭,隔不远便有几个酒家,打尖住店也方便,人来人往非常热闹,端的一片好繁荣。
虽然后来幽灵天大乱,丰都鬼府被毁,一部分鬼王率部迁到北邙,但是那些鬼王都知道分寸,只在北邙深山中建立洞府,并不扰民,寻常之人也不入那鬼物出没之处,人鬼相让,两边都好。
只可惜门阀之乱中,吴术霸占燕北之地,纵部将一个北邙山的大墓全都掘尽,更坑杀了几十万人修炼鬼兵,重赏许诺,说动了许多老鬼凶煞,帮他作战,将北邙山搅得一团糟。但凡生人,都捉来吃掉,自此数千里地,无人敢来。
后来吴术压制不住鬼兵,几十万阴魂蹿入秦燕二州,数年间燕北秦东人烟绝迹,北邙邪地拓展数千里,震慑天下。
祝融将军平复天下,扶持宁武登基,宁武登基之后,招募天下道门的得道之士,以天子剑斩了几十个凶恶大鬼,倾全国之力锻造了八十一根镇魂柱,埋到北邙山周围的龙穴之中。又发十万民夫修筑断阳关,以之分割阴阳,阻隔鬼类入中州之地,这才镇住了这北邙山。
但这邙山风水格局已坏,宝穴尽数被毁,地底阴邪秽气涌出来,草木皆染上阴气,化作邪祟,已经是无用之地。加上鬼气弥漫,加上各个大小鬼王占据山头,手下小鬼难以剿灭,宁武皇帝怕若是逼急这些鬼物,他们还要出去作乱,反倒不好,而且这些鬼物中间还有厉害的人,对付起来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于是宁武皇帝便干脆划出燕北秦东之地,以为鬼类生息之所,有颁下圣旨,赦令鬼类不得出断阳关一步,于是北邙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许罗三人从龙余出来,走了十几里,便感到夜色陡然深沉起来,再看天上,方才明亮的星斗都蒙上一层青色的薄纱也似的,四周一阵阴冷的气息笼上来,不知道何时,地面上居然结出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如雪子相似,踩在上面吱吱响。
这却正是那北邙邪地泄出的阴邪鬼气,许罗被这气息一激,猛地颤了颤,感觉异常的舒畅,知道这个地方实在是鬼道修行的好去处。
三人沿着前朝的官道慢慢地向前走去,官道是旧朝的官道,许久没有修缮,夯土路面都塌陷了,四周的树木长过来,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虽然已是深秋入冬时节,那树叶却一片叶没有掉落,一片片青黑如同泼上了墨,一丝丝淡淡的黑气萦绕周围,却是这些树木吸多了鬼气,化成了阴邪之物。婆娑的树阴朦朦胧胧,好似一个个鬼影一般,端的是阴森无比。
路边远处还有偶然前朝遗留下来的房子,有的甚至是高墙大院,房舍错落,想来以前也是大有影响的乡绅人家,现在却人迹全无,毁坏得不成样子了,不时有一条条游魂在这些房子中进进出出,发出的声音凄凉悠远,透出哀怨之意。
这些地方前朝都是膏腴之地,只以为靠近北邙山,虽然有断阳关为阻隔,慑于天子圣旨,大鬼不敢大摇大摆出来,但那北邙山中的阴邪之气却无时无刻不在泄出,故此此地多生邪祟之物,人居在此处,人畜不旺,还易招不测之灾。原本居住这里的,人家或者是衰败,断了香火,或者是举家举族搬走,不敢回来,房舍良田也都废弃了。只有那些枉死的冤魂,没有去处,日日盘踞在生前熟悉的地方,哀叹伤怜,好不凄凉。
许罗乃是厉魂,又沾了人命,现在为了震慑一些心怀不轨的鬼物邪祟,便没有隐藏约束,放出气息来,顿时身上血煞之气冲天,那些游魂根本不敢近身,看见了便尖叫一声,远远地躲开。
三人也并不急走,沿着那驿道一直走了数十里,却见寒雾之中隐隐现出一座孤零零的城楼来。这城楼玄石砌成,矗在两山之间的一个谷道中,高耸巍峨,十分雄壮。城墙之上,透出一股浩大的阳刚之气,从那城基石缝中泄出来,隔着老远,仍能感觉得到。
“这便是断阳关了吧?”
许罗遥望那城楼,自语道:“真个雄奇,难怪当年发了十万民夫方才修成此城。”
往前方走去,那阳刚之力越大,慢慢地往前走时,便露出那城墙的正貌来。
城门顶上写着三个大字——“断阳关”!
城楼上飘着的不是旌旗,却是三十二长幡,竹竿顶着朝东八面青色幡,朝南八面绛色幡,朝西八面白色幡,朝北八面皂色幡。幡上都用黄笔抄录无数密密麻麻的经文,隐隐泛出淡然的毫光。
许罗眼力好,辩得这乃是四卷《玄灵镇煞咒》,三十二杆天幡护住中央,震慑四方,用来护住城墙,不使有被邪祟破坏偷渡。这三十二杆长幡每一扇都是以上好蚕丝搓成粗线,连续不断,一面经幡只由一根丝线织成,前后相连,结成一个周天浑圆之象。上面的文字都是有道之人抄录,灵异非凡。长幡每年受这北邙邪地阴气浸染,年深日久,便要失效,故此每年年关,祭祀过北邙鬼类之后,朝廷的使者便要登上城楼,更换经幡。
城门空空荡荡,并无门扇,只是在正中用一根黄绳悬着一个明黄轴卷,散发出一阵浩然阳罡之力,仿佛正午太阳真火一般,雄壮威严。
这正是当年宁武皇帝借平定四方之威势,颁下永镇北邙的圣旨。当时国运正是最为昌隆的时候,九五飞龙,阳盛如午时太阳高悬,所颁下的圣旨自然也是浩荡威严,势不可挡。
这气势,三百年后,亦能够震慑诸邪。
“难怪当年天子颁下圣旨,断阳关外,顿时清平,大小鬼类不敢踏出关外一步。”
许罗望着这道当年孟朝鼎盛时候的圣旨,不由有些感慨,叹道:“只可惜如今张孟气运衰颓,早没有当初并吞天下的气势,鬼类自然也不怕这圣旨了。断阳关,只是能够镇住一些修为不高的小鬼而已。”
说罢,将手一挥,一团朦胧的黑雾罩住身体,那圣旨上的阳刚之力,照在身上,一点威胁也没有了。
再往前走,却见一块石碑,上面赫然写着“鬼乡异地,生人止入”八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丹笔描画,字字如血。碑后是一首诗,云:“一去一万里,十来九不还。家乡在何处,生渡鬼门关。”
诗意萧索落寞,没有署名,墨汁凝成了块,在上面还有几根毫毛,凝结在笔迹之中,这字却不是刻上去的,而是被人生生用力道,写进了石碑中,笔笔渗入石材中有铜钱厚,好似刀削。
“好墨!”
许罗轻轻用手沾了沾那笔迹,却没有在手上留下一点痕迹,但手指上却沾上一点清香,淡而不散,缠绕盘旋。这字写了也不知道多久了,墨迹仍然黑亮如漆,泛出清香,竟是宝墨写成的。
许罗生前乃是文人,自然知墨,能用这样宝墨的人,能有力透石碑的笔力的人,生前定然是官居显贵,文武双全,最后竟至流落此处,客死鬼乡。
人生之无常,乃至于此!
“好大的血腥味!”许罗在品墨,旁边的狼心耸耸鼻子,说道。
许罗闻言,耸了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旋即却了然,这定然是建筑这座城池奠基的时候,杀了许多牺牲,血肉都砌在了城下。这乃是古礼,祭祀天地,祈求永固。只是这一座城墙下却不知道杀了多少牲畜,方才在两三百年后,还能在这么远的距离闻出血腥味。
“入城吧。”
许罗对两个妖狼吩咐一声,抬脚跨入那城门之中。感受到许罗一身阴气,三十二满长幡同时抖动,圣旨上也是光华涌动,一股浩大的阳罡之气合成一道金光,猛地罩上来。
许罗手一挥,黑云涌上,顿时金光照在上面,混不着力,许罗脚一跨,跨入城中。
却见是一方四四方房的城,屋舍皆是石头砌成,路面也是石头铺成,路边商铺招牌都是石头刻成,酒家客店、药房商铺、铁匠粮店……但凡一般城里有的商铺,这里全有。
只是没有一个人,不是逃走了,而是从建立起,这座城池便是一座空城。屋舍、道路整整齐齐,没有丝毫走过住过的痕迹,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不仅没有人,连鬼物也没有一个,只是偶尔有几只没有什么灵智的幽魂在周围晃荡,却也不敢靠近城门,不多时就飘走了。
许罗一路往前走去,却见房舍渐渐少了,前面忽然起了雾,迷迷茫茫的连许罗也看不穿,那雾甚为阴寒,两个妖狼被雾气吹在身上,只感觉冷入骨髓。
三人向前走,雾气越来越大,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朦朦胧胧见到两点红光,浓雾中一座城楼忽然出现在面前。
却和方才过来的断阳关城楼一模一样,城门上也写的是“断阳关”三个大字,一般大小,一样遒劲有力,城门上依旧悬着三十二杆天幡。城门依旧空空荡荡,门前一方石碑,也写的是“鬼乡异地,生人止入”八个大字,鲜红如血。
只是许罗知道,这却不是方才经过的断阳关,却是另外一座。
这座城楼,虽然也杵着三十二杆天幡,但那幡上的字却不是黄色,乃是黑色,好似凝固的鲜血一般。所写经文也不是《玄灵镇煞咒》,而是《幽冥黄泉书》,前者乃是镇煞之用,后者却是接魂引煞之用,公用正好相反。
门前也并没有悬着圣旨,却是挂着两盏白灯笼,红黄色的灯火配着那空洞洞的门洞,好似一张鬼怪的大脸相似。
许罗这才了解前面那座空城是什么用处。其实眼前这座城楼,便就是前面那座空城,只是在另外一个空间之中了。
断阳关,名为断阳,其实便是分割阴阳,人鬼世界交汇之意。
许罗走到城门口时,却见眼前这座城门前,却站着两个身着破烂盔甲的鬼卒。见许罗过来,那鬼卒看也不看,长矛往前一伸,挡住许罗去处,道:“奉大王命,过往鬼类一律五钱。”
指了指旁边一个箱子,箱子中却放了些铜钱之类的东西,锈迹斑斑。
旁边的鬼类见到许罗一身血煞之气,都绕道而走,这个鬼卒却是看也不看,倒是像有些凭仗的。许罗笑道:“却是哪个大王下的命?”
那鬼卒似乎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望着许罗,看了半晌方才道:“血气尚新鲜,人间刚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