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罗见这鬼卒倒是好眼力,来了兴致,笑道:“兄台好眼力,只是还望告诉在这断阳关管事的却是那位大王?”
那鬼卒闻了夸奖,笑道:“却还要问!不是我家黑云大王是谁?”
许罗道:“那这黑云大王怎个厉害法?”
鬼卒似是来了兴致,放下长矛,坐直身子给许罗讲道:“我来说与你听。在这北邙山中,大小鬼王数不胜数,但做得主的,却只有那四五个人,其中有一个,便在离着这不远处的白骨坑的荆棘夫人。夫人神通广大,便是那上六天中的仙神,见到了也要尊一声‘夫人’的。我家大王,便是在荆棘夫人手下得力的鬼王,奉命镇守着北邙出关的要塞,你说厉害不厉害?”
许罗附和道:“厉害,厉害。”
正待再问,旁边那个鬼卒却呵斥道:“白老三,却要多嘴,上次吃了教训,还不记事!”
那唤作白老三的鬼卒闻言悻悻一笑,收起神色,对许罗道:“有的事情,来得久了,自然知道。我观你修为却是不错的,随便上那个山头,做个二大王却不成问题。将入城钱交了,这便进去吧。”
许罗没有鬼钱,从怀中掏出一颗明珠,放进钱箱中。他在瓶湖水宫,瑶三娘送别前,曾经倒是给了许多盘缠,到这鬼城中也可以化用。
那白老三见了,笑道:“却也是个有钱的,常来便好。”伸手从钱箱中将那明珠掏出来,当着许罗的面看了看,便大摇大摆地塞在了自己口袋里,这才将路让开来。
许罗摇摇头,三个人便进了城。
城中的布置与刚刚许罗在阳世间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脏乱了许多。路上许多鬼物怪吼怪叫,横冲直撞,有的当街厮杀,惨叫连天。
店铺之中大多没有多少东西,胡乱堆成一团,掌柜有的站在凶神恶煞似的站在门口,不让人进去。有的缩在墙角,被拿了东西也不管,片刻便被拿得干净,又有人扛着东西走进来,胡乱摆在地上,将原来的掌柜赶出去。有的掌柜在店中大吼大叫,手舞足蹈,将东西往门外扔,有人去捡,便扑过去当场一顿好打。有的鬼物走到店铺中,抢了东西就走,被那掌柜抓住,当场撕碎吞吃。
肉铺中挂着的,却是一片片破开的人肉,几个屠夫手持长刀站在那里,目光凶狠,甚至当街就抓过那些游荡的鬼魂,开膛破肚挂在肉架上。
有的鬼物花钱买了肉,便坐在街上吞吃,也不管周围,满街都是残骸碎片,鲜血碎肉。
许罗看了一阵,摇摇头,有些感觉错乱之感。
这断阳关好在并不甚大,三人走了片刻,便走通了整个城,慢慢走到了城北门,北门不似南门那般宏伟,十分矮小,也有两个鬼卒放了钱箱,许罗买了路,便到了城郊。
城郊游荡的鬼物少了许多,偶尔有些,也是没有什么灵智的孤魂野鬼,道路早坍圮,不时在旁边的山丘上露出一个大土坑或者一截棺木,四处散落一片片骨骸,抛弃得四处皆是,却是那吴术满山盗掘古墓之后留下的残迹。
三人沿着坍圮的古路一直走,忽然前面半山露出一个庙门来。许罗仔细去听,却听到到窸窸窣窣的吵闹声。
许罗抬头一看,这却是一间土地庙,两扇三尺来宽的门,早就朽坏,神龛中的木头土地大王像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庙顶上破了个洞,香炉中也是冰冷冷的一炉雨水,不知道存了多少时候,黑得发臭。
却见一条青烟从庙中出来,落地化成一条丈二大汉,这大汉身材魁梧,青面獠牙,身上胡乱裹着一件葛布短衣,头上带着一个破烂头盔,腰间别着一把锈刀,左手拿着一只烤鸡,右手却挂着一个瘦小老头。
“你这老儿,好生小气。”
那壮汉使劲咬了一口烤鸡,嘟囔道:“你身为一方土地,平常须少不得香火供奉,我这孤魂野鬼吃你一只烤鸡,何必太计较?也算你是一份功德便是了。”
“好汉,你须不能睁眼乱说。这北邙山连周围数百里地没有人烟,却哪里有什么供奉可吃……”土地道,“便是这烤鸡,常年也难得吃上一回,你若夺去了,我却要挨饿……”
那老头挂在大汉身上,好似一片抹布似的,没有半点重量,却犹自不罢手,只是央求。
壮汉眼睛一瞪,道:“你这土地好生无良!怎敢诓骗我?你每年奉旨上天庭述职,金阙珠殿上吃仙果喝琼浆,宴席之上却是快活!哪里看得上这人间一点烟火气?莫要骗我这老实人!”
土地哭腔道:“天庭之上,尽是大神名仙,宴席之间哪有我小小土地的位置,只是吃些平常的饭食罢了。便是这样,一年也才一回,半饱都不够的。今日好不容易大云山土地路过,给我捎来一只烧鸡,你又夺走了,却叫我如何挨过?”
“便是了!”壮汉道,“你每年倒多少有些有吃喝,还有道友相赠。我老田却要常年喝冷风度日,两相比较,倒是你要救济我的,我吃你一只烤鸡也不冤枉。再要啰嗦,却叫你吃不到烧鸡,还有拳脚好吃。”
壮汉说罢,一张嘴开好似一个坛子一般,烧鸡望嘴里一塞,嚼了两下,吐出几根碎骨头来,其余的囫囵囵一口吞了下去,兀自眼睛看着土地。
“你……你……”
那大汉舔舔手,嘟囔道:“他大云山土地也是土地,你也是土地,都是土地,谁也不比谁差。怎他就好吃好喝,你却要在这里相挨,吃他剩下的,却是怎个道理?你自己忒不济,忒不济……”
土地瞪着眼睛望着这大汉,望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屁来,又瞪不过那壮汉,悻悻地松开手,凄凄惨惨地往土地庙中去了。
这孤魂野鬼抢夺土地供奉的事情,许罗倒是没有见过。北邙山荒蛮数千里,人烟全无,也难怪这土地混得这般落魄,要沦落到与恶鬼争食的地步,他笑着摇摇头,又往前走去。
“那大鬼!”
许罗正要走开,却听见后面有人呼喊,回过头,却是方才那个大汉。
“却是要往那里去?”壮汉见许罗回过头来,一抱拳,行了个武士礼,问道。
“不知道好汉有什么事情?”许罗也躬身还了个礼,道。
那壮汉哈哈一笑,道:“却当不得什么好汉,我老田在这附近转了好几个月,只是没有见过你这样一个大鬼,当不是本地的鬼类,想来是从人间刚来的,不知道大鬼往哪里去?”
许罗点头道:“好汉眼力确是不错的,在下正不是本地的,因躲避道门追杀,方才投着北邙山来,想找个安身的地方。”
壮汉笑道:“既是如此,只怕是没有去处吧?”
许罗如实道:“方才来到,人物不熟,却着实没有安身之处。想要找个山门投效,却不知道好汉可曾有一条路指引?”
壮汉笑道:“你这书生,怎却没有什么志向?想这北邙山中,有些本事的,都自立了山头,好过在他人手下吃颜色。老田早来了一阵子,却是早觑见一个去处,只是吃没有同伙的亏,一直不曾拿下来,现在遇着大鬼,却正好了。”
“哦?却是什么去处?”
壮汉笑道:“打这里三十里外,有一个叫五子山的,山下有一个古墓,主人却是一个五百年的绿毛僵尸,唤作‘尸灵大王’的,手下三五十个鬼卒,还算红火。你我去,合力将那厮打杀了,也好占了这个去处。到时候我做大王,你做二大王,岂不快活?”
许罗思量一下,道:“不知道可有把握,须不要撞上铁板。”
壮汉笑道:“怎敢让大鬼涉险?那厮的底细这些日子我都摸了清楚的。这绿毛僵尸皮糙肉厚,且尸毒厉害,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先前我和他斗了几场,互相奈何不得,这些日子每日争斗,互有输赢。现如今遇着了大鬼,也并不惧他了,定然一举将他打杀了。”
许罗笑道:“既然这般,那却是好。”
于是两人换了名字,原来那壮汉唤作田纹,乃是并州的一个战鬼,死了两百多年了,一直不曾作怪。几个月前,他过了前生关,觉得法力无边,可以自在了,恰在这时正看上一个官家小姐,便去作怪,要讨来她做冥婚。结果没有几日,让那小姐家人请了道士,赶了出来,一路辗转便来到这北邙山。
本想找一处地方安身,只是北邙山好风水的大墓都有主人,这田纹也占不到,好容易觑见了一个去处,也没有帮手,这才一边每日攻打,一面在周围游荡让他等来了许罗。
两人都有安身的打算,于是一拍即合,越说越是投机。
这边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走了二十来里,便到了一个路口上,路口中间搭着两个棚子,上面飘着一面酒旗,想来便是这北邙鬼府中的酒家了,与人间相差却也不大。
那田纹指着那酒旗笑道:“这个酒家我却是认得的,前日打听到乃是那尸灵大王的产业,乃是他洞府的耳目,每日来攻打便是这酒家通知的。日前一直没得空来收拾,今番却是正好凑到了手边上。走走,老田这些日子才找一只烧鸡吃了,实在不济。先将这酒家砸了,吃喝好了,方才去找那尸灵大王晦气。”
说罢,径直走到柜台,猛然揪住那掌柜,喝道:“你可认得老爷?”
那掌柜却是个四五十岁的模样,商人打扮,想来生前做的也是这勾当。这些日子田纹每日在四周游荡,他见了这凶神。哪里不认得,吓得两股颤颤,哪里敢认?只是支吾道:“好汉看起来十分英武,却是面生得很,乃是不曾见过的。既要吃喝,便上桌上坐,随便点,并不敢收好汉银两。”
田纹一笑,松开手来,道:“倒也乖觉,你这店中有什么?”
那掌柜道:“有上好的高粱酒,猪头肉和牛肉,还有些果子。”
田纹一挥手,不耐道:“都上来都上来,许多聒噪。”捡了张桌子大马金刀坐好,许罗也走过去坐了,两个妖狼则另开一桌。
不多时酒肉上来,都是些冷的,冻得跟冰坨坨一般。那田纹也不在意,提起酒坛给许罗和自己筛了满碗,道:“且吃饱喝足,再做理会。”
许罗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只觉得寒气沁入骨髓,心神也飘飘然欲要飞出,方知道这阴间的酒食,和人间却是不同。再看两个妖狼,喝了这鬼酒,冻得浑身发抖,猛地摇摇头,才回过神来,又抓了两片肉放到嘴里,马上吐了出来,骂道:“这是什么肉,怎的和白蜡一般,浑没有点味道。”
许罗摇摇头,田纹则哈哈大笑,这酒肉都是供奉给鬼神的,狼妖乃是人间血肉之物,怎能尝出滋味?
几人正在吃喝的时候,田纹大耳朵微微一动,却听见一个伙计鬼鬼祟祟欲要从后门溜出去,便道:“掌柜的管教伙计好不认真呢?正是有客人的时候,却让伙计溜出去偷懒。料来你生性懦弱,也管束他不得,爷爷却来帮你管上一管。”
田纹说完,操起桌上的酒坛,朝着那伙计背后一扔,正砸在了背上,那伙计应声倒地,却是爬不起来了。
那掌柜见败露,吓个半死,连忙道:“好汉误会,乃是酒肉不够了,不敢怠慢了两位好汉,叫伙计采办去的。”
“哼!”田纹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当爷爷真个好骗!那伙计分明向那尸灵大王报信去了!也不怕你们知道,爷爷今日前来,就是寻晦气的。”
说罢,猛地一掀桌子,揪过那掌柜,扔袋子似的扔出了门外,抓起一条条凳,三两下将店里的桌子凳子柜子坛子一起砸了个稀巴烂。
还不觉解气,又抱起柱子,三两下拔出来,顿时两间棚子轰然倒在了地上。
田纹哈哈大笑,道:“妙、妙、妙,出了一口鸟气。”
又抄起地上伙计并掌柜两个,笑道:“吃他喝他,却也给他尸灵大王送个见面礼,莫教人说我老田不识礼数。”
“两位道友此去,抢夺洞府,也是征伐,却不算上一卦?”
两人正待走,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才塌了的棚子旁放了一副桌椅,上面坐着一个道骨仙风的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