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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爱你

电影中,洁白的山茶花绚烂地在绿簇丛盛开。黑白映画里,白衬衣的少年站在花丛中心眯起双眼微笑。镜头转切到他成年以后,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与一个陌生的女子相遇。在这个海边的城镇,他们一起躺在漫长的海岸线上,身边是汹涌着的海潮和起伏的海面之上嘶鸣的鸥鸟。潮湿的风延绵在他们的身边。他拉起她的手说,在每一个存在和时刻,我都将爱你。

海潮呼啸。大风疾驶。上空密布云层。

这里没有大海。这里只是一片广袤的油田边盛产香梨的小镇。我在新疆旅行的一个小站。浩瀚的油田上矗立着若干巨型的电线铁架。它们之间连接着黑线般粗大的电缆。油田上庞大的光与影在风中动荡伏涌。天空好似一张浅蓝色的塑料薄布。就在日光的张台当中,十字已经站在我眼前。我提着红色的拉拖旅行包,她双手背在身后。我们之间是油田面前条无限延伸的高速公路。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上边有些许明亮的色块。在色块的深处,是片片的花瓣。她留着和小时候样的长发,风吹起,就千丝万缕地拂过面庞。她的身旁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反射着光的车身存油田的附近像是一团簇拥着的火焰。她的手扶在摩托车的把手上,纤细得像是一根黄白的飘带。长长的脖颈上戴挂着一条维族风格的蓝色石头项链。她把我的行李放在车后,示意我坐在她的车后。

摩托车行驶在油田的边境时,我时常透过车前的镜片看十字的脸。她把头发利落的扎在身后,但还是能够看到飘散着的头发的丝线。瞳仁里好像流动着水,使得整个双眼闪动着迷人的亮泽。十字是我小学的同学,也是我离开新疆之前最亲密的异性好友。在南方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通信。在小学,她是一个很容易让男孩子为之着迷的女孩子。她的相貌仿佛天山的雪莲一样动人,她是和现在一样喜欢穿裙子的女孩子。体育课的时候,十字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跳橡皮筋,总是有很多穿着短裤衬衣的男孩子围观。

她经常在练习本和绘画本上画各种各样的十字。有的是用钢笔浓重地加粗后遗留在空白处的骨架,有的是在老师批改得密密麻麻的红勾中间用水彩笔朝相反的方向探询的勇士。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就如同她曾经跟我说过的,我永远跟别人不一样。在通信的七年间,她经常给我在信纸的背面画各种各样花的纹案。我把这些绚烂迷离冷峻的物象与色彩都收集在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中。对我来说,这个内存的空间和所有的未知与青春一样,都留有找寻和探索的期望。十字小学毕业以后直接进艺术学校读书,在我刚刚在高中二年级的数学考试中烦躁地写下漆黑的数字时,她已经成为了一名油田小镇艺术团的歌手。她似乎总是比身边的人领先一步,我走进大学的校门,她则和一个维族青年舞蹈家雷雷结婚成家。这是两个人的二十岁,这是繁华的北京和遥远的油田边的二十岁。她直是那么的使人钦羡就像她寄来的结婚照片中在灿烂的人群里她永远不会消失的年轻纯白的笑容。

行李被十字放在专门为我腾出的一间卧室中。这里有一张简易的弹簧床,上面是崭新的床单和蓝色的被铺。她的家在城镇的中心位置,从凉台望去,整个小镇就好像神话中的古城。客厅的墙壁上有一张色彩鲜艳的纯羊毛的挂毯。在挂毯的旁边,是一个摆满了民族风格的艺术饰品。客桌的旁边有一个玻璃柜子,红色的木头上雕刻了很多清真寺院的神灵的图案。里面堆有很多的CD,但大都是维族歌手的音乐,很少能看见流行的专辑。十字和我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她拿出本厚厚的褐色边框的相册向我展示她的成长和生活。雷雷在其间为我们端来瓜果和茶水,然后安静地坐在十字的身旁。雷雷比十字年长一岁,因为长期从事舞蹈表演,让他的体形一直保持得相当好。他的祖父是俄罗斯人,所以他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幽深的蓝。在他的嘴唇下方,有一些零落但却性感的胡须。他说话的时候会像绅士一样将脸微微上扬。十字说,当时她随艺术团回乌鲁木齐与当地的文艺协会同演出,她非常激动,因为是自己生长的地方。演出时,她精彩的演唱赢得了全场掌声。后来在下台的时候她收到一束鲜花,上面写着:我一生都会为你着迷。雷雷的汉字写得不好,所以字体十分歪斜。十字看到以后就直笑,但是看不见送花者的身影。过几天,她接到雷雷的约会电话才知道,原来雷雷的舞蹈表演就在她的节目后面,雷雷一直在幕后看着她的演唱。他们结婚以后,雷雷从乌鲁木齐调到十字的艺术团。在油田的小镇中,他们是有名的明星夫妇。当地的维族人和汉族人在节日和庆典的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的歌与舞。

油田边的这个小镇,能见到大片大片的空地。这里的人口稀少,有时走很长的段路才能看见两三个骑车路过的维族孩子。这里最大的商场就是个两层楼的供销社。还有些小型的杂货铺分散在小镇的各处。倘若静静地站在小镇的某处,还可以听见风吹拂远处油田的海浪般的声响。建筑物大都不会超过五层,很多是有着院落的平房。还有座清真寺,门口有时会积聚些身穿长袍的伊斯兰教的僧侣。每天早晨五点钟,大街会出售刚刚挤制的新鲜的羊奶,口味是任何一包袋装牛奶所无法媲美的。这里常年安静,没有事端。就像那片在日光下长久无声地荡漾着的油田。

翌日,十字驰骋着摩托车带我前往她的音乐工厂。除了在艺术团的工作,她业余也自己制作音乐。她和雷雷租下一间废弃的工厂,建立了个在当地小有名望的音乐场牌。他们帮助一些新疆的维族歌手制作自己的唱片,并开设有关艺术的课程,教授给当地的孩子。工厂离城镇不远,但是得穿越整片油田。原本工厂专门制作丝绸布料,后来因为地处偏僻,又缺乏好的运营手段,终究没有继续开办。剩下的厂房也没有拆除,只是无人问津地停留在原地。

那里的大门已经破旧不堪,形同虚设。工厂的庭院里到处生长着荒草和野花,树木长期没有修剪以后枝条遮盖住了很多窗户。走进十字的音乐车间,便可以看到巨大的窗户中透射着的明亮的光线。车间里摆设着专业的录音设备和音乐制作的器械。有个小的房间重新装置以后被隔开,作为录音间。有面墙安上了条纹形状的书架,上面摆放了很多音乐书籍和杂志。十字递给我一张她自己做的DEMO,然后放了一张她最喜欢的唱片。我躺在靠窗的长型沙发中看树影连同微热的光线在我的手臂缓慢地游弋。在空旷的车间,十字随着清淡的月声摇摆起来,然后她坐到我的身旁,几乎一动不动。十字说,你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十字的父亲在她小学时于一场车祸离开人间。当时我去参加好友父亲的葬礼,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十字站在父亲的墓碑旁边,也是一动不动。但是眼睛里不断的有大粒的泪珠滴下。后来她突然晕倒,被送往医院。我还记得在汹涌的人潮中刺穿耳膜的急救车的声音。后来她说,以前父亲去过克拉玛依参加会议,会议场所发生火灾,很多人都在灾难中丧生,父亲都逃离出来了,怎么突然地就像风似的离开了。

我们从车间出来,在庭院里走动。庭院里积聚着众多无人打扫的落叶。很多昆虫在杂草丛中剧烈地跳跃。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用很高的假山装饰的水池。水池的放水开关被正在其中游玩的孩子打开,喷水口向水池的四周喷洒着彩光的水柱。穿着蓝色短裤的男孩子留着光头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旁边是两个维族小女孩,一个把辫子扎在后面,前额别上个金鱼的发卡,还有一个只是不断地笑。他们一起跳进水池中间,在水光中嬉戏。然后一起爬上假山,不停地说笑。金鱼发卡的女孩子突然哭起来,她指着自己的脚下阵阵地抽泣。她红色的塑料凉鞋被水冲走,只剩下一只。旁边的女孩不再有笑容,只是不知所措地注视着她。光头男孩于慌张地跳进水池寻找凉鞋。他宰起根细长的竹棍伸向水流排泄的水道口,无论怎样用力地扫荡,都无法将凉鞋再从丢落和遗失的人口找回了。喧嚣突然像飓风一样地被席卷,茫茫的寂静又再次覆盖了当下。

在一个工厂庭院的角落,我们坐在漆色掉尽的长椅上。旧日的时光似乎全然降至。树林和墙壁也都忽然寂静和苍凉,一如无声无息的深处的记忆。十字把头发散落额前的发丝拨向耳后,轻轻地扣紧了衬衫。她说,尽管现在已经感觉良好,但是头脑里最底层的地方还是会有刺痛人心的东西。她说,父亲在世的时候,突然有天她开始跟父亲疏远起来,原因现在已经无从揭晓,但是大多是因为年少和无知,总之和父亲有段时间不打招呼也不说话,一直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她说,有一次父亲生病住院,母亲和亲人都陪伴在他的身边,惟独自己没有及时到场,自己躲在病房外面楼梯口的拐角,父亲好像发现了自己,但是因为患有呼吸系统的病疾,他用着微弱但急促的声音呼唤她,她却转身就跑。她说,在父亲离开之前,她还在埋怨他对自己的过错,直到听到车祸的消失,一切才好像瞬间地轰然倒塌。十字突然哭起来,就好像那个将红色的塑料鞋丢落进无边的水道深渊的小女孩一样。她成为了在往昔中漂泊着孤单的风筝,现实的丝线往往将她拉拽得更加疼痛。沉默良久,她才开口说话。前几天,她做了个关于父亲的梦:在昏暗的楼道上,她回复到小时候的样子,她在楼梯上蹦跳着前进,后面是父亲的身影,当她伸出手对父亲说,爸爸,你快点走时,父亲却扶住栏杆,低弯着腰背说,我很累。

梦境中,我也多次与父亲相遇。有时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看着电视新闻,有时他在书房的书桌前戴着眼镜整理着繁多的政府文件,有时他站在我的身旁微笑地注视着我。在这些瞬间,我以为父亲就在我的身旁。这种感觉能够让所有的重负都烟消云散。这种感觉让所有的借口和问题都不再重要。它预示着一种新生,有什么比自己深爱的人健康愉快地活在身旁更重要的事情呢。这种新生的力量好像还抚平了所有的伤痕,让忧郁重重的的现实变得不再迷惘。但是一切都只发生在那一瞬间。醒来以后,仍旧是独身一人躺卧在洁白的床单和被子中。双腿蜷曲着,然后让清醒一点点地把它们扳直。在清晨的冰凉中,我时常记忆起父亲疗养的楼房。在那里,楼层之间有着很高的间隔。木制的楼梯有很多细小的裂缝,踩在上面会发出阵阵空洞的回响。有次日落的时候我提着母亲煮好的清汤看望父亲,父亲却早早出来等候。我刚进楼房,就看见他在四层的楼梯间向我招手。楼房里都已昏暗,只有楼道中点亮了微弱的灯盏。我在楼底抬头上望,父亲仿佛一束不能触及的遥远的水上光。

很多时候,我们越来越难给予别人爱,甚至是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总是永无止境地需索爱。在需索的过程中以为这就是爱的关系。当我们确定自己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能是父亲、亲人、爱人或者朋友,我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该为他们做什么?甚至每个陌生人之间。现代社会所赋予人际的天然的不信任关系的核心是因为彼此觉得爱的已经消亡,爱的关系已经被废止。只有在我们真正遗失掉最重要的事物时,我们才会从逞强的外表里脆弱地退倒下来,成为一个被自己嘲笑的灵魂。

离开时小镇的暮色和那天在庭院深处与十字相处的境况一样。

我即将返回北京。这次的旅程让我似乎又回到了很久远的从前。时间就像油田小镇的夜晚,天空斗转星移。我听见油田大片大片被风所抚库。这种声音让我想起了海潮的声音。但是乌鲁木齐是世界上离海最远的城市。这里也没有海潮,它只是遥远的遥远的油田的美好的日夜。我觉得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在辽凋的边疆与沙漠的中心。在积雪覆盖的山的顶端。在茫茫的草原和森林的尽头。在空中一个简单句子的毛羽的缝隙。

父亲,如果我在心里直呼喊你的名字,会不会有一天你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