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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消失(2)

繁花纷扰的世间,父亲让我明晰地感受到很多。世界并不是由一些脆弱的舆论构成,它应该真实地反映着生命和人。一年冬天,衣着破烂的年老的乞丐在我家楼下的垃圾场划破了双腿,极深的红色蔓延着周围的雪地,在这片血泊中,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驻足关注这个微弱的生命。父亲见此情景,从家中拿出棉布为老人简单地包扎伤口,并打电话给他的司机随老人一起去医院就诊。事后,这位老人到家中致谢,带来了一些大米。对于一位以乞讨为生的老人来说,这已经是最高贵的赠品。父亲将老人接至家中,热心的询问之后非但未收老人送来的礼品,还将家中一些旧的衣物与滋补的食品赠送老人,并将其送回。这当然是一件小事,甚至是一件不足以称道和书写的事件,但是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少年来说,它印象深刻到成为挥之不去的烙印。提升人性的良机并不只存在于被人们夸大了的“重要的时刻”,即使存我们无常的生命的瞬间,也可以是一扇光辉和明亮的门。

作为一个卓越的政府官员,父亲所接受的苦难的洗礼丝毫不比其他的同行少,除了在疾病的折磨下依然工作和我所知道的一些事情之外,我无法推测在他沉默的背影里还隐藏了多少并未言出的艰涩。为了让我拥有一段澄明的少年的时光,他和母亲并没有像家庭成员之间应有的那样将很多负重给我一起分担。但是我能理解他们的决策:这是对一颗开始对世界拥有好奇的心的保护。这也是众多父母所共有的心境。但是尽管如此,在我平静的生活中,我还是能找到一些真相的蛛丝马迹,以此来挖掘到被遮蔽的一些,并让我了解到他们的坚强与仁爱。有段时间,我时常听见母亲接到一些电话,快速地拿起又快速地放下。类似的电话后来我也接到过,有的并不出声,有的则是尖利的威胁。这些电话可能来自父亲的政敌,也可能是来自一些民间的父亲“并不领情”的商人,不管如何,他们到今天为止依然对我只字未提。父亲本身的承担肯定要超乎我的想象,但我却感觉他一直保持愉悦的心情和坚定的勇气。这也是我的身体内部通过血液与精神的父系遗传得以完好保存的气息。而我亦将终生以它为荣。

当然,对于混乱的经验我并非仅从父亲的生活中获悉。很大程度上这来自于我所身处的时代。去年至今,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情。父亲的离开,三本著作的问世,还有突然涌进视线的无数的人与事。我的身躯却一直以沉默始终,似乎是被遗忘在海中央的只放任自流的船舶。这样的经验使我发现那些跳跃快速喧嚣琐碎的发生的一些轨道,这些轨道让原本丰富的表象裸露出苍白与空洞,使已经被公认的原因消散,然而却更接近内核。这段时间的媒体生活让我最感不适。各种各样的媒体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用刺眼的闪光灯强迫我发出声音。在这些时刻,我无数次觉得自己在聚光灯的中心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孤立无援。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这样的生活最容易让人一窥人性。媒体机器的性质在这种状况下也最易察觉。有一个事例我可以陈述。这是带给我伤害同时更让我成熟坚强和心智更加勇敢的樱粟。北京一位人物周报的从事写作与采访的女性记者撰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所谓访谈。我敢肯定的说其中有关对话中我的部分或大部分的话语都不是我的原话,因为它们不会那么虚妄,那么盛气凌人,甚至没有对很多事物有着基本的逻辑性的认识。它们经过拼贴和添加,已经完全成为了另一个似乎是她笔下小说反派人物的白描。她说我不提供任何能够证明我身份的证件,但事实是采访之前她并没有要求我带任何物件。她还说我不提供任何我身边人物的联系方式,但我以电子邮件和手机短信的方式发给她她均未回复,况且我更没有义务和必要向一位并不属于我生活的陌生人提供任何关于我的信息。更可笑的是,她在做出一系列漏洞百出的采访之后居然在她缺乏基本新闻撰写能力的文章最后得出我并不是自己考上大学的。如果这些还不够对一个人造成伤害的话,我想再也没有比让她的一位《三联生活周刊》的福建老乡自称是我的朋友然后在和我一顿简单的晚餐中偷偷录下一些并未涉及到任何采访主题的生活的片语来作为一种指责更为严重的了。她联合其他的媒体朋友在舆论上讥讽我。也许这对于一个涉世已深的成年人来说伤害要小的多,但是对于一个正在学习成长的心灵来说它无疑是一次负伤。他们曾让我联想到尸体上爬行扭动的白色的蛆。我曾经觉得他们卑鄙下流丧失了人的性质。那段时日我的确难过,所有的事情几乎都突如其来。父亲的去世让我此时的心境更加的悲凉。沉默的状态使我无法跟别人更好的交流。我没有任何途径向旁人叙述,有时在深夜我在起风的凉台上拨通母亲的电话,几乎同一瞬间,我又将电话的关机键按下。一切的责难和咒骂,我必须一个人承担。

但是我并未哭泣,我甚至无法娇柔的在大地上依靠。至少那段时期在我现在看来已经成为一箱宝藏。它让我看清楚很多事情,洞悉了世间的很多行为,并为自我的行为之路作为参照和建设。它并没有减弱我对于艺术的执着,相反让我更加强烈地迷恋。在这段迷惘的历史之中,父亲多次出现在我思想低垂的时刻,记得他曾经跟我讲过一个非洲土著人的风俗:在处置一个杀人犯的时候,通常会将他放在一个开往湖水中心的小船上,待小船行驶至此,被害者的家属会被受邀前来,在死刑施行之前,处罚官员会询问家属怎样选择——是将他沉入湖底死去,还是被释放重获新生——大部分的死者家属都会选择放生。父亲的离开此刻给我最大的启示也即如此我们灵魂的张力应该是一种博大的宽容。倘若一个人一生的职业与追求就是使人难堪,那么他本身注定是可悲的。因为他将毕生的精力用在了处心积虑地设置陷阱,并通过这些让其感到骄傲的阶梯前往幻想中的虚幻的悬崖。他的终生也许并未被人发觉,但是他通过内心巨大的恶获得了一种伪善。在他的暮年,他会发现自己的周围是无尽的虚空,而他只是这庞大茫然中一颗可怜的头颅。我们的心灵因为博大和宽容而悲悯。宽容是认识到我们人的可错性的必然结果:人孰无过,我们一直在犯错误。我们应该互相谅解对方的愚行。《马太福音》中这样的段落并不晦涩:“你们听见有话说‘爱你的邻舍,恨你的仇敌’但是我对你们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人祷告,这样你们应当是完美的,像你们的天父那样。”虽然我不是基督教徒,但却能浅悟经文的含义。我想没有人能明白仇恨的终极含义,即使在一次战争中获胜,即使为了复仇实行恐怖行动而让无数人丧生,即使你所有的仇敌都在世间消失,你又能获得什么意义呢,或许还是一次仅仅停留在感官的愉悦。

对于周围的虚伪和邪恶无能为力,是因为我们本身还不够真诚。

当我们说出嫉妒和恶意在进行悲剧性活动的时刻,说明我们本身并没有从嫉妒和恶意中解脱。一个人给世界增添一点善良,就能促进人的思想和心灵。伟大的奥秘还在于,这样的人能获得温柔,因为他们承载了土地。

我已从内心深处原谅了我的一切敌人,关深深为之祝福。

好似一次经历了众多繁复的世俗生活,所有的情感都被我所纪念。

我感觉到心灵更加的坚强和丰满,并不是仅仅据此就会失望,我获得的是更加顽强的心智,失落和挫败反而让我更加勇敢。

我一直从我自己丰富的观念中获得自己的希望。我始终一如既往的站在顽强不屈的人一边,站在那些从来不对获得某种荣誉感到失望的人一边。但是这些值得怀念的经验,会让我无论处于何种境况都更加的相信自我,并且更加的不会轻易改变。困难有时给人的意义并不是摧毁他,还有可能让他重获新生。

众人皆知,人类在思维上不同于其他的物种,我们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的意义。父亲光荣的生命,千百年来消失的人,以及未来即将诞生的婴儿们,我们称之为文化和文明的东西运用种种微妙的反应为扩展早先的生活方式提供形象性的材料,并形成具有流行意义的自己的谱系。纵观历史,没有什么东西是永垂不朽的。我们仍无法获得上帝永生的馈赠,但是每个认真凭良知过活的人,就会意识到自身应多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