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
3507500000006

第6章 南山

再走过去便是南山。闭目倾听,就能感觉到山间清凉的风的味道。南山离城八千米,需要穿过长长的戈壁和荒原。山没有真实的名字,人们只是称它南山。这里有成片的还未开发的森林和山谷。只有父亲青年时所在的飞行军队和稀少的哈萨克人居住在此。连绵数里的群山从车中就被能窥探出轻柔的曲线。好像一首忧伤的诗歌,带着光线的蓬松,在透亮的天空交替出一条记忆的影子。我越来越接近我的历史,那些一无所知却纯粹明净的童年旧事。心潮已经在身体里跌宕。汽车的发动机微微的声响搅动着平静沉默的原野。摇晃的汽车窗户上淡淡地映衬着远方和载停顿的眼神。

印象中南山的一个平广宽敞的飞机场,在凌乱的山间丛草的中心,向着周边的空谷和悬岭铺散。在云淡风清的晴空之下时常停歇着几十架飞机。这些飞机与普通的客运航班有很大的不同,它们基本上都是战斗机的型号。虽说是这样,但是机场中的飞机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战争电影中的危险性,就像是一些温顺熟睡的疲倦的幼兽,休憩在遥远宁静的谷底。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我来此游玩。

那时候我躺在高出身体数米的机翼上感到剧烈的太阳光线聚焦着的热量把后背烘烤得好似一块出炉的铁矿。一些健壮的飞行员穿着天蓝色的飞行服修理着飞机的器械。有时他们会踩动飞机的油门,这个沉稳的飞行器就会发出像治疗中的孩子一样害怕注射药物的轰鸣。他们沾满汽油的工作手套会扔放在花草山坡上,半身高的荒草丛中,那些白色的线织物在暴烈的日光下很是耀眼。当我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草中跳动的昆虫时,父亲经常会拿着相机对我说,看这里,笑一笑。

小空要开车送我来南山。但是我坚持一个人乘坐开往这里的巴士单身前往。父亲生前的好友已经帮我安排好山居的房间。此次远赴山上,携带父亲的病中手稿,希望能在山中将其整理完成。此外,我必须孤独地在这次旅途中接近人生首次出现的模糊不定的光点。这些无法言说的体会只能用漫长的独自思考与写作来解决。一如行驶着的汽车窗外一望无际的荒芜的平地,如果无法自己发现边缘的出路,那么我将永远身处于荒芜之中。时光回转十年,这条南山与乌鲁木齐之间的枯燥连接的路线对我来说每次都是享受。那时候父亲因为工作在身,经常在山中的飞行城中久居。很多个周末和假期,都会有一辆军用的吉普车来接送我和母亲。一路上,没有鲜花和风景,只是记忆中班驳的碎石和沙尘。我不停地在讲话,和母亲讲述动画片里的历险,询问陌生而年轻的司机他遥远的家乡。不说话的时候,我就趴在敞开的车窗上看天上的浮云。我总认为云是一种奇妙的自然物,它变幻莫测,形体不定,好像也有生命。每一个云团在我的眼中部有一个具体的形状,有的像恬静的人鱼,有的则是一条尾巴硕大的树狸。总之,我没有一丝厌倦。有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已能和云团说话。就在我们隐秘的私语时,它也悄然幻化成了其他的样子。当汽车在夜晚穿越公路时,荒原倏忽地消失了踪影,四面成了黑墨般的海洋。我们好像在一条小型的汽艇中沿浪驰骋。在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稀薄地闪烁,仿佛漂浮夜海的灯标。

这时母亲会在我的身边轻声地告诉我每一个灯光的居住者,确长颈鹿、大象、小白兔或者熊。这些温暖的家庭场景会让我快速地陷落在睡梦里。耳边的声音起伏般地逐渐消弱,就像风中的花瓣的歌谣缓慢地抚灭了视线。

就在前方,细长的公路伸向两座山峰的间隙,宛如一道大地的裂痕。云层在这里变得浓密,并把太阳的光线收聚在晦暗的气团里。到达目的地,还须在一条上行的环山路线上奔驰片刻。景致的荒芜渐渐褪色,已经可以看到人的踪迹,一个赶着稀疏羊群的哈萨克少年或者二三个飞行军队的士兵。醒目的指示路牌已经提前预送出那里稠密的花香。向后望去,车已盘旋在空远的山中,走过的路就像一条微弱的斜线,坠落在荒凉的沟壑深处。

车停在一个空旷的车站中,我很快就辨认出了吴叔。离开多年,我对于这里人事的直觉还是这样清晰。父亲离开乌鲁木齐以后,吴叔一直在南山任职。他曾经是父亲的部下,也是父亲的好友。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和军黄色的裤子,在寥落的人群当中并没有微笑。见到我就把我的行李提在手上。他用宽阔的手掌搂住我的肩膀,并不断地轻轻拍打。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始讲话。

他说,我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我知道他作为一个军人这句话联结着他的悲伤和脆弱。吴叔带我去山间的一个军用宿舍,把行李直接提到了我住的房间。房间非常宽敞,有一间很大的客厅,一间舒适的卧室和一个洗浴间。从客厅朝北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青绿色的草原,黄昏安静地葡萄在上面,微风已经吹散了些许光亮。我说,吴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里就像一个温暖的家。

正在帮我整理东西的吴叔突然停下,他回头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啊。我一个人走进卧室,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柜里,然后望着窗外即将来临的月色。因为南山人烟稀少,所以居住的空地极度宽广。

四处都可以看见茂盛的植被。从早到晚,一点噪音和剧烈的声响都不曾出现,就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很多时候,我都感觉身处在一张照片之中。与喧嚣的大都市不同,南山的道路和山径上很少能看见人。走很长一段的路途也只有明晃晃的光线和没有边境的孤寂。

一连数日,我只是在房间整理父亲的手稿并写作。除此之外,便是无止境的在空寥的地域行走。吴叔每天都会打来电话或者突然到访送来很多新疆的瓜果和食物。在客厅写作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父亲的房间,房间中始终弥漫着清淡的竹香。在洁白的墙壁之上悬挂着若干字画。他的卧室里永远都堆满了数不清的文件和资料。

父亲经常把工作带回住所,在亮灯的房间中看着密麻的文稿。在整理父亲手稿的时候,我接近着那些被我忽视的情感。日夜转换之间,这些就像恒久的画面停留在我的恩想中途。我把父亲手稿中修改划乱的部分重新誊写在我的笔记本中。这些迄今为止的生命轮廓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在某些方面,考验自己的同时也就保存了自己。几乎是每时每刻,我都身处在浩浩的寂静之中。这让我想起了冬季的山雪,落雪以后,山间到处均为亮白,仿佛天使的羽翼覆盖凡间。偶尔会听到很远的房屋前铲雪的声音,并且看到悬挂在檐梁上水晶般反射着璀璨光芒的冰柱。正如在一颗冰制的星球上,所有的未来都已经消失,它安静地冻结着过去和现在,一切对于未来的焦虑在这里都荡然无存。

吴叔打来电话说想让我去家中做客。此时已近中午,时间约在晚餐之前。接完电话,我继续清洗换下的衣物。门窗都在金色的寂静中敞开,略显强劲的山风带来了清冽的草木的鲜净和淡淡的荒木焚烧的味道。肥皂的泡沫一个一个地被风卷起,成为空中圆润的反光精灵。在走廊的尽头,可以听见水管并未关紧的水滴声。我走上楼梯准备去二楼的凉台晾晒衣物。这个军用宿舍的二楼有一条幽暗的走廊。原本安排着士兵的住宿,现在已经完全改成仓库。这里有许多的门,每个门似乎都缄默地守护着一个秘密。有时路过淡黄色的门前,可以听见里面被风吹动的窗户的声响。因为平时无人到来,所以走廊的灯闸被关闭,只能顺着尽头凉台的开口处游射进的亮光摸索前行。凉台是一个屋顶般宽阔的平台,一根根晾衣绳上有时会晒满白色的床单。从这个地点可以环视周围的一切:靠近房屋的冰绿色的草原,没有边际的宽广的广场,山间一些朴实却色彩鲜明的建筑物以及上空的云碧天蓝。鸟雀和蝉鸣就像夏日的声带不断的振动出整个季节的轰隆。我坐在晾着的衣服旁,望着远山和树林。在清新的气息中有什么忽然地触动了我的感官,它甚至微弱地改变了风向,把这些吹向了遥远内心的境地。时间尚早,我已顺着莫名的声音的牵引,重新步入自然与山岭的邀请之中。

午后的日光散落在山的每一寸肌肤上,连道路都有些闪闪发亮。但我更愿意步入小径,从童年百无聊赖的时刻起就是如此。小径的路途没有道路那么明晰,他需要步行者具有自己的智慧和判断力。在每一个错误的岔口能够做出正确的抉择,或者干脆心甘情愿的坐下来静静地看头顶树丛中透过叶片的光。这样的路途需要行走很长时间才能看见可以称之为风景的东西。但是,一旦发现,它也同样比道路上的任何一个随处可见的精心雕琢的饰品更加赏心悦目。大约一个小时,我徒步走到一个空荡的操练司。一个车间似的建筑物呈方型在眼前铺展。在它的周围有一排整齐的红色栏杆,使得天蓝色的墙壁看起来更加的安逸。尽管栏杆已经多年失修,很多地方出现了大范围的掉漆和缺口,但是操练间看起来却崭新无比。

打开入门处的栏杆,支支哑哑的声音就像音乐盒的铃声一样响起来。操练间里面有着巨大的玻璃窗户,天花板上悬挂着很多条垂落地面的墨绿带条,地面上铺设有很多军用的厚垫。还有一些单杠和跳马被搁置在角落。除此之外,这里空空如也。父亲年轻时想必也来过类似的地方作过训练,但是此时这里却静若虚空,如同一个幻觉。每当跺下脚步或者轻声说话这里都能听到回响,声音好像从墙隙的最里面传出,留下一些波动和颤抖。我躺在这里的垫子上,伸展着身体,平静地看着天花板上光线的忽明忽暗。

走出操练房,双目皆为无尽的荒草。我继续沿着一条痕迹黯淡的小径穿梭,不久看到一个用砖墙围起的院子。它依然在原野中,但却散发出生动的气味。我进入后院,看见前排房屋的烟囱上漂泊着阵阵的炊烟。窗户中有人在搬移着铝制的大锅。后院的草地上留有许多洞口,可能是为了养殖兔子准备的,但却并未出现兔子。我蹲在那些手掌大的洞口像内望去,漆黑一片,好像能直接通往地心的架势。静静地倾听,也只感到清凉的微风拂过身边,好像将兔子存在的讯息吹向远方。举目四望,无不是角落的狗尾草在随风摇晃着身姿。有一块地面好像已经枯竭,寸草未生,只有满地的尘土。

有一本被撕开的儿童画册扔于其上,无人收拾。红色砖墙上有大片墙皮掉落的地方。一个炊事兵在不远的地方倒掉大盆的水,抬头的时候对我笑。这里所有的路人都会轻易地跟对方打招呼,仿佛生来就是一家人。虽然地域开阔,南山的居民却并不冷漠。和城市中的人群中没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不同,他们更乐意与人亲近与互助。

但是笑容很快地就在我的视线中消解掉,剩下的是徐徐降临的夏日黄昏和天空中将要归巢的倦鸟。

我就此返回,到达吴叔家中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开门迎接我的是他的女儿小楠。我们是童年时的玩伴,但是自从我离开乌鲁木齐,离开南山,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但在我的印象中,她依然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们一起上山采集美味的松塔蘑菇,并将猫咪放在房间的阁楼里秘密地喂养。现在她正在准备明年的高考,并因为近视戴上了厚厚的黑色眼镜。吴姨正在厨房烹饪菜肴,吴叔把我和小楠领到客厅,打开电视,并拿出水果和糖点。随后,便进厨房和吴姨一起烧菜。小楠依然像以前一样开朗,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讲山中的变化,并且悄悄地告诉我她在学校已经有了男朋友,并且两个人约定考到一个城市的大学去。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两个惹人疼爱的小酒窝,以前我常用手轻轻地压按。晚餐桌上,吴叔和吴姨准备了很多的饭菜。他们不断地往我的盘子中央菜,然后回忆起我小时候的很多事情。谈到父亲时,大家都沉默了很长时间。吴姨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和母亲。我点点头,随后无声地低下了头。但是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在他们温馨的家中,在他们每一个人温柔的微笑里,在这漫漫长夜依旧明亮的灯光处。

回去的时候吴叔要送我,我说自己一个人能走到宿舍。走在路上,天空像足落幕的剧场一样深深地释放出暗黑。道路两边的路灯在微凉的空气中闪烁不已,似乎在低声细语地谈论着什么。一些大小昆虫在发亮的灯管附近撞击着玻璃,没有节奏地形成了一些夜晚的鼓点。繁星高悬在上万,如同一个个神明提携着灯盏。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山原中,它一点一点被没有尽头的黑色吸收干净。

到房间,我洗过澡,换上白色的短裤和背心,把窗户上的薄纱窗帘拉上,关掉所有的灯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宽敞的客厅中心。

月光像流水一样荡漾在地板和桌面上。我想起很多的事情,想起很多的瞬间。这些细节在深夜里无比灿烂,好像要重新把它点燃。月亮的光线停留在我抱胸胳膊的肩端,这些碎断迷离的光亮在我的眼前越来越远。感到有些累,我想只是一点点,如同重力从针孔里集中地将我往一个深处拽拉。我把头靠在光滑的桌面之上,仿佛在等待一个这孤寂里重现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