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一肚子鬼心眼的鬼子姜,原来你小子早算计上了。抓阄,抓阄才能算数。我们这一路还有老田呢,你他妈别眼长屁股上不识好歹。有人咒骂着,要扑上去夺枪。
别动,我这家伙里可是有子弹的!鬼子姜摆出一副要扳动枪栓的架势。赶快放下,混账东西,你黄汤灌多了是不?老田高声呵斥着。
尊敬的老田队长,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现在谁有枪谁就是山大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想要枪的就跟我一路。我要上好走的玛曲,我可不想上那个九曲十八弯进去出不来的卡日曲。鬼子姜晃动着枪筒,毫不示弱。但他顾头不顾尾,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
朵拉慢慢挪动着,向他靠近。眼看离他一步之遥了,鬼子姜似有所觉,正想扭头朝后望,她急忙向前一扑,奋力抡起摄影机,照着他的肩膀狠砸下去。
随着一声怪叫,鬼子姜一头栽倒在地,枪也甩出去老远。与惨叫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枪响。鬼子姜顾不上肩膀,只抱着脚满地打滚,号叫连天。老田捡起枪,过来看了看他的脚,大骂,你小子装什么大头蒜哪?仔细看看你那狗脚,不在狗腿上好好长着呢吗?鬼子姜一听,立刻停止呼号,翻身坐了起来。
不远处地面上,一个小洞钻透了海绵般的积雪,咝咝地冒着一缕青烟。鬼子姜一眼瞧见,元气立刻重新附体。奶奶的,这是哪个遭天杀的?老子非跟他拼了。边骂,边跳起来。一转身,看见朵拉正拎着摄影机,叉着腰瞪着他,一下子愣住了。咹,是你?咹,你个丫头片子,你个小姑奶奶,你不是让车给拉回西宁去了吗?说着,手就朝腰间摸去。朵拉也急忙朝腰间摸去。
还是在花石峡的时候,大伙结伴去铁器铺买刀具。那里摆放的各式刀具,不光男人们看得直咽口水,就连朵拉也两眼放光。她在那些做工精美的刀鞘里看来看去,都快看花了眼,还拿不定主意该选哪一把。鬼子姜那把长近一米的佩刀,是那些刀里规模最大的。多数人最后都买了实用的弹簧匕首,她却相中了一把长不足半尺宽仅一指的迷你型小刀。姑娘,这是给小孩子玩的,防不了身。店老板拿眼扫着她身旁的男人们,小声提醒。她不听,放下五元钱,抓起刀就走。哼,有这么多男人,碰上野兽还怕没人英雄救美?等回到内地,夏天穿裙子时,腰间配上这把小刀当装饰,还不得让那帮女朋友羡慕死。当时她摆弄着那有着精美彩石镶嵌的刀鞘,心里别提有多美滋滋了。
现在,看着鬼子姜腰间晃荡的那把大家伙,她才意识到,厮杀,也许不见得要等到大自然里的野兽光顾。不过,还没等到她的手摸到那把玩具般的小刀鞘,几名队员就已蜂拥而上,飞快地卸了鬼子姜的武装,把他架到一旁。
不简单,小姑娘,行,有两下子!老田走过来,笑嘻嘻地拍着她的肩膀。刚才我还让医生劝你搭车回去呢,现在看来,我是小看你了。回头你就跟我一路吧,也好让我多些机会在镜头前面亮亮相,让广大关注我们漂流事业的人民群众精神好好高涨高涨。
老田带着队员押着鬼子姜去帐篷里开会了,剩下一帮记者围上朵拉,七嘴八舌发泄起醋意来。
嘿,手里有门小钢炮,就跟俺们抡秃笔的待遇不一样,看把老田给激动的。难怪平时采访省里会议,领导光见我们到了还不行,还得问上一句,电视台的来了没有,都成口头禅了。有一回,电视台一个小子晚来了半个多钟头,领导就硬是等了半个多钟头才宣布开会,让俺们真是备受鸟气。
你们这帮鸟人,这会儿跑出来满嘴喷鸟粪来了,刚才枪口面前,鸟头都缩哪儿去啦?朵拉咬牙切齿地骂着。哎哟哟,这小姑奶奶的嘴皮子可够厉害的,真是个狠角色,活赛孙二娘,以后还是躲远点吧!哼,有医生关照就行了,咱们别去惹什么臊了!遭了痛击的男人们聒噪着,悻悻地散开去。
朵拉捡起自己刚才吃过面条的茶缸,朝远处河岸走去。她早就注意到医生坐在那儿,身边放着队里煮食用的那口大铁锅。他低着头,像是在打盹儿,又像是在看一本书,总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后闹得快出人命了,他那儿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河流靠近岸边的地方,已经有窄窄的一小部分解冻,刺目地耀着阳光,如同流动的金沙。走到岸边,不过五六十米的样子,朵拉就停下来歇息了足有七八回不止。
仅仅为这只小小的沾了点剩面条渣的茶缸,她根本不愿也走不动这么长这么久的路。十几分钟还是二十几分钟,还是半个钟头,她弄不清。她本来戴着表的,但昨晚躺下时,觉得勒得脉搏格外难受,便摘下来塞进了背包。现在的她,恨不得将身上任何一件有可能多余的东西都去除掉,让自己少一丝负荷,多一丝轻松。就连盘在头上的长发,此刻她都觉得是个负担,顶在头上沉若磨盘,走一步,颠一下,震得头也格外的疼一下。
医生始终专注地低着头,活像入了定。好奇,让朵拉刚才因他而生的那些愤怒,就像掌心的一片薄冰,早已融化无形。
“长征”终于到了头。站在医生身后,朵拉才发现,他看的居然是本英文书。她有些泄气,她的英文可从来就不怎么样。
她在他一旁蹲下。河水清亮碧透,河床上的鹅卵石粒粒分明。她将茶缸浸入水中。手指刚一触水,立刻就像挨了针刺似的。她连忙缩回手,带得水哗啦一声脆响,医生仍然没有反应。倒是河里有了反应,落入水中的零星面条屑,招来几条鱼儿。那些鱼儿身上没有一片鳞片,光溜溜的浅褐色皮肤上,只分布着一朵朵深褐色花斑,比她见过的任何淡水鱼儿都要漂亮。鱼儿们个头都不大,最大的看上去也就一斤来重模样。
医生的目光仍旧没有从书上移开。朵拉实在按捺不住了,伸手拨拉了一下书页。嘿,什么有意思的书,这么忘我?医生一抬眼,吃了一惊,飞快地合上书,就朝怀里塞。她只来得及瞟见书名最后一个词“TRIP”,还有一些仿若火焰般向上升腾的金色卷须。是旅游书吧?都介绍哪些好玩的地方?喔,NO。眼神里滑过不易觉察的一丝犹豫之后,医生还是用肯定的口气,推翻了她的猜测,再将书又朝怀里掖了掖。专业书,你不会感兴趣的。专业?噢,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专业是什么呢。这话激发了朵拉更多的好奇心,她认真研究起医生的脸。内科外科五官皮肤科?中医儿科心脑血管神经内外科?看看没有回应,歪着脑袋,又换了一种煞有介事的目光,盯着那对泛着一层琥珀般光泽的眼睛。总不会是……妇产科吧?
真拿你没办法,真是天生的记者。医生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游移着,像是在犹豫,是否该满足她的好奇心,又像是在衡量,满足她的好奇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是专给人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看病的。噢,脑科啊!医生不动声色,继续用那像是隔着很远距离的眼神望着她。朵拉的心忽地向上一悠,紧接着又一沉。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是精神病医生吧?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位小学同学的妈妈,那双风干咸鱼般的手,和那双风干咸鱼般的眼睛。她不觉朝后闪了闪身子。
干吗这么紧张?就算你真的是面对一个精神病医生,也不用这样紧张嘛,就好像我是个精神病人一样。医生一边嘴角一挑,露出一丝不知是嘲弄谁的笑。其实,很多精神病人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控制得好的话,平时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他那异族人般的眼珠,略显诡异地闪动着,仿佛在向她暗示,他就是个控制得让人不易觉察的精神病患者。不过这眼神稍纵即逝,他迅速又恢复了职业医生那种多见不怪从容镇静的常态。何况,精神科医生也没什么可怕的,精神病又不传染,不是鼠疫,不是霍乱,不是肺结核。似乎是诚心要考验她的神经似的,医生一口气再抛出一串骇人的名词。
朵拉忙不迭地给自己找台阶。呃,当然,我明白,它甚至连感冒都不如,它甚至不比一个喷嚏的危害更大。现在就算是真有个精神病人在我面前,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也不会把我传染成一个小精神病人,我也不是没见过精神病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这辈子就肯定不会得上精神病……看看医生的眼神仿佛又有点异样,自己也察觉出嘴巴的不对劲,把话题扯豁了边,赶紧再朝回拉。哎,哎,我的意思是说,我只不过是对你从事的职业充满惊奇罢了,以前,我还从没碰到过干你这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