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的小女记者,你还这么年轻,没碰到过的事和人还多着呢,这能算得了什么。医生那仿佛异样的表情,瞬间收拾了起来。不过,可惜的是,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目前还仅仅是我的理想,眼下,我只不过是个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嘛,哼。医生皱了一下鼻子,轻轻眯了一下眼,那动作为他的脸增添了一种愤世嫉俗的意味。这一行目前在国内还很不吃香,大多数人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心理疾病,他们总是把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画等号,觉得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会去心理门诊看病,觉得那是件丢人现眼的事。所以,我那个科室,在我们院里,基本上就是个聋子耳朵。
心理病和精神病,到底有什么不同?朵拉又被勾起新一轮兴趣。那当然是两回事,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哎,我看你现在精神好起来了,是不是?咳,都怪刚才吃多了,不转移点注意力,肚里的食就老想往上返。那好吧,我就花点精力,帮你转移一下注意力,压压食吧。医生再次掖了掖朵拉已经看不见的那本书,好似那是块让他不放心的心病似的。然后,他挺直腰背,两手交握胸前,摆出一副给学生上课的模样。应该这么说,精神疾病,不是每个人都会得的,而心理疾病,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或多或少会产生;心理疾病如果严重到一定程度得不到缓解,就有可能会转化为精神疾病,但精神疾病的产生,并不一定就跟心理疾病有关,它有可能是后天的,也有可能是先天的。
朵拉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小学女同学。这么说,有可能是会遗传的?医生点点头,交握着的两手仿佛有些痉挛。
河水发出响亮的一声“噗”,一条鱼儿朝一片浮在水面上的面条渣发起攻击。
那照你刚才那么说,我,还有你,就都应该有心理问题啦?医生从身边的锅里抠了点面条渣,朝水里扔去。几条鱼儿同时冲过来,其中一条几乎整个身子跃出水面。除了圣人和死人,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心理问题。我们不是圣人,也不是死人,当然,毫不例外。医生盯着重新交叉在一起的手指,断然地说着。那有力交叉着的手指,仿佛在进一步坚定地强调着,他这一论断的不容辩驳性。
交叉的手指松开。医生开始两手手指轮替着,剔起指甲缝来。他的指甲缝其实每一道都很干净,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剔着。
那要照这么说,咱们这些跑到这儿来的人,就像社会上一些流言说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这儿来找刺激、找罪受的人,就都是些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人啦?朵拉瞧着医生那强迫症似的剔指甲的动作,有一种不立刻去剔一剔自己的指甲也很难受的感觉。不过她很清楚,自己的指甲可真的不干净,她可不想这会儿让医生注意到。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停止了剔。
头顶只剩下了一朵云。那朵状若佛手的云,继续静静地浮游在湛蓝的天河,作着某种神秘的启示。远远飘来一阵歌声。一位年轻的女歌者。轻灵的声音,比最薄的雾还要绵软,比最清亮的河水还要剔透。医生转向苍空的眼睛,眼神慢慢迷离起来,出离了现世一般。这世间,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干净了。多少肮脏被隔绝,多少欲望被过滤,人,只需要带着一个婴儿般的头脑,就能简简单单从从容容地活着。我们能够有幸置身这里,我相信,许多心理疾病都会减轻,甚至消失。我真羡慕那些世代生长在这儿的人,比起我们这些来自所谓文明社会的人,他们是离幸福最近的人。可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这样想的吧,比如老穆那样的,比如鬼子姜那样的。朵拉瞧着他那神志不清般的模样,大不以为然。医生对她的反驳置若罔闻,只是望着那朵悠悠白云,脸上继续浮着一缕有些发傻的笑,神游在既封闭坚固又漫无边际的自我世界里。再说,你又怎么能肯定,这儿的人,会不羡慕我们这些来自下面花花世界的人呢?假如他们去过内地,享受过那儿的物质文明,说不定,一个个也都乐不思蜀了呢。子非鱼,安知鱼是否真乐。朵拉对自己的见解被漠视有些愤然,再次放出一根芒刺,捅着医生。可医生面朝那朵佛手般的云,嘴角只一味挂着不舍离去的微笑,如同中了魔怔。
哼,这就叫:生活永远在别处。朵拉嘟囔着,悻悻地拿起茶缸,浸进河水中去。
嘿,这儿的鱼可真天真!她惊叫了一声。这一声,总算把医生的眼神从化外世界给拉了回来。原来,是一条大胆的鱼,半个身子钻进茶缸,啄起内壁上沾着的面条渣。朵拉将食指伸进水里,拨弄着鱼儿的尾巴,那鱼儿一扭身,竟朝她的手指啄了一口。嘿,太好玩了,这儿的鱼太傻了!咱们抓几条回去炖汤吃吧。她嘬着被冰水刺痛又被鱼儿啄得发痒的手指,兴高采烈地嚷嚷着。
唾液涌上了舌根,朵拉的舌尖几乎已经咂到了鲜香的鱼汤滋味。没有葱没关系,没有姜也没关系,新鲜的鱼,只要放点盐,不,不放盐,白水煮都行,味道就足够美妙。她的胃终于真正动了欲望。来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保证能把我的头疼彻底治好。她一面嚷着,一面抓过医生身边的铁锅,放进河中。撒落进水里的面条渣,立刻招引来更多的鱼儿。它们争相吞食着,又轮番钻进锅里,向锅底锅壁进攻。别光顾着看,快帮我提一下呀!朵拉催促着医生。铁锅很大,空着都很沉,别说再装满一锅水和鱼了。
我看,咱们还是——放了它们吧。一直不动声色望着朵拉忙活的医生,忽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朵拉一愣,手上劲儿一懈,锅差点脱手。你说这些鱼傻,那是因为它们从没遭受过侵害。当地人不吃鱼——为什么不吃鱼,大概你也清楚——再说以前这儿也很少有内地人来骚扰。所以,它们不知道害怕,不懂得防范,对人类这种未知生物充满了好奇,甚至无比信任。它们生活在这里,因为自然条件的恶劣获得了宝贵的世代安宁,而此刻,我们只要稍稍一动手,一条延续了千百年的优美而又脆弱的生物链,就会因为我们的行径,打上丑恶的烙印。
朵拉目瞪口呆地望着医生那副神魔也难奈何的模样,完全忘了手上的刺痛。
我知道,你很想吃鱼,当然,我也喜欢吃;一锅热腾腾的鱼汤……嗯,那滋味一定不错。但是,你看,我们这才刚到高原,自带干粮还很充足。我们现在还完全可以克制一下口腹之欲,尽量减少对这片伊甸园的破坏……
疼痛从指关节直蹿心尖。朵拉松开了手。锅晃荡着,慢慢朝水下沉去。几条吃饱喝足的鱼,迅速钻出锅,甩了几串漂亮的水花,摇头摆尾游远了。医生急忙探身去抓锅。哎,别走啊,咱俩抬锅水回去。
你当医生太可惜了,你真该去当牧师。朵拉气哼哼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一场内讧让老田终于看清,分两路的主意,有多么的馊。
放弃玛曲,全力以赴冲击卡日曲!哪个对此决定有意见,现在就请便,我绝不拦着。一旦上路,就得通通听我指挥。只要我活着,这支队伍的队长就没有二人。老田的坚决表态,让老穆的另立中央梦碎。
经过一番赌咒发誓,鬼子姜总算求得老田不开除,但也不能跟随队伍继续前进。老田要他留守此地,跟另外一名队员一起,看守大本营,为大伙搞好后援。
两天后,筹备够了食物,又雇了一名当地小伙子做向导,队伍准备起程。雇那小伙子当向导的原因是,他说他曾给一帮来这里拍纪录片的日本人带过路,带他们到过卡日曲,还在那里留下过标记。对他这话,大伙普遍将信将疑,但除他之外,队里也别无选择。接触过的另外两个声称到过源头年纪大些的牧民,表示坚决不肯在这个季节上那个地方去。这个时候,曲麻莱曲麻莱,进去出不来嘛。那两人异口同声地提到了这个流传甚广的顺口溜。
临出发那天,为表将功折罪,鬼子姜捕来满满一锅无鳞湟鱼。大伙围着热气腾腾的鱼锅,大快朵颐了一顿。医生不肯吃,只在一旁啃他的压缩饼干,老田去喊也不过来。
朵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盛了一茶缸鱼汤,走到医生面前,递过去。不吃鱼,那就喝点汤吧,别太特立独行了,前面的路还长着呢,老这样大伙会对你有看法的,以后还有那么多的日子要相处呢。说完自己也觉得口气有点不妥,怎么像是教训小孩子似的,担心医生会反唇相讥。谢谢你关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医生语气倒还平静,但并没有接过茶缸,依旧用力啃他的压缩饼干。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当着医生的面,朵拉将那茶缸鱼汤通通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