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没能逃过医生的咒语。玛多小城,海拔四千三百米,成了朵拉的第一场噩梦。
脑袋疼得像是颗正被重锤狠砸的核桃,一阵阵恶心在胃里翻腾起伏,搅动得昨晚吃下去的食物一波一波朝上跃跃欲试。想爬起来到外面去吐,身体却硬挺得像僵尸。只得咬紧牙关,拼命忍,忍得胸闷气短,刚要张嘴大口呼吸一下,胃里那团反水差点又要揭竿而起。
阳光从帐篷缝隙钻进来,落在散乱一地的睡袋上,那些睡袋早已空无一人。
昨晚躺下后,朵拉足足有一个多钟头睡不着。吃了一粒医生发的安定片,数羊数到了天边,还是不见睡意。再要了一粒吃下,又过了羊群离天际一步之遥的时间,才矇眬起了些迷糊。睡意正要渐浓,一直隐约的头疼不甘被遗忘,拼了命地攫紧了大脑神经。就这么一阵疼一阵迷糊半睡半醒挨到夜半,不光头疼得越来越厉害,就连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疼了起来,人活像躺在刀刃上。想翻身也是万难,胸口有如压上了一块巨石。小小的帐篷里,一个挨一个挤得紧紧的,有高有低的呻吟声不时传来,朵拉只有紧紧咬着睡袋边缘,不让自己也发出声来。呻吟不会减轻什么,呻吟只会将难受拉得更加漫长难挨。
望着那缕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朵拉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胃里想要造反的东西。都怪自己昨天不听劝,不然不会反应这么强烈。昨天实在是有点太得意忘形了。只有此刻,独自一人时,她那点从不向人低头的骄傲,才不得不耷拉下自以为是的脑袋。
经过了两天五百公里的颠簸,昨天黄昏,朵拉跳下东风卡车,踏着小城皑皑白雪,望着天边火烧般的晚霞,望着那座渺小又赫然的黄河第一桥,兴奋得忘乎所以,又唱又跳。瞧见了吗?这叫如履平地,这叫闲庭信步,你的预言破产了,你眼前正呈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那时她在医生面前转来转去,挑衅般地展示着自己曾被低估甚至藐视的能量。
别高兴得太早,这些都是假象,等天亮时你就知道高原反应的厉害——不用等天亮,你再这么大喊大叫,半夜就会尝到苦头。医生不为所动,依旧像一个真正的医生一样,一本正经地伸出食指,点着她的鼻子警告她。
为了击溃医生的咒语,精神抖擞地迎接高原第一个早晨,晚餐朵拉吃得格外多。两块方便面,一袋牦牛肉干,一整块巧克力;最后,她又抓过一个队员手里的青稞酒,灌了一大口。这中间医生不止一次提醒她,别吃得太多,以免第二天吐得太狠。可他越说,她就吃得越快越多。你别想暗算我,别想叫我明天早上饿得没力气起来,小姑奶奶绝不会中你的奸计。她一边将方便面袋里最后一点残渣倒进嘴,一边从袋子豁口处朝医生投去不无敌意的眼神。要不是医生抢得快,她还会再去撕开一袋牛肉干。
这会儿,医生一定在外面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呢吧。朵拉摁着好似一松手就会噼啪开裂的脑袋,不敢再多想下去。此刻,多转一点念头,脑仁就分明多增加一份绞痛。最好什么也别想,别让一丝一毫的思想绳索再来勒紧自己的大脑神经,这可不是个靠形而上生存的地方。可什么也不想,就又会昏昏沉沉继续迷糊下去。继续迷糊下去,外面那些男人们,可就未必愿意继续向自己显示他们的仁厚……朵拉又想迷糊,又不敢迷糊,又想停下思想,思想却又不肯放过她,脑袋疼得让她直想一锤子砸碎一了百了。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有人伸进头来。行吗?不行的话就下去吧,车待会儿就回西宁。朵拉心中陡然一急,使劲向上欠了欠身子。这一动,后脑轰然喷射开一片剧烈的刺痛,勾得胃里一阵强烈反涌,一股酸液直冲嗓子眼。她连忙捂紧嘴,拼命朝下咽唾液。
能起来吃点东西了吗?医生进来了。他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茶缸,朵拉嗅到了那股方便面特有的气味。现在这气味可不像昨晚那么诱人了,现在这简直就是能要她命的毒气。
医生在她身边蹲下。头很疼吗?她强作镇定,摇了摇头。这一摇,脑袋里立刻又放出一束疼痛的射线,直牵得眼眶四周、鼻梁根部的神经都疼得蹦蹦直跳。那就赶快起来吃点东西吧,待会儿大伙就该继续朝上走了。见还不动,噢,对了,你昨天不是说,要拍下高原第一个早晨的朝霞吗?现在可都快日上三竿了。听起来有点挖苦的意思。
胃里又是一阵恶潮汹涌。朵拉屏着呼吸,想说快把茶缸拿开,又不敢张嘴。你不是喜欢吃方便面吗?瞧,我还特意给你放了点榨菜丝进去。医生将茶缸朝她鼻子底下又伸了伸。别——刚吐出一个字,胃的闸门就彻底失掉了控制。医生赶紧扶她欠起身子。
没等坐直,昨晚下肚的东西,连带着黄绿色的胆汁,就一股脑儿全回到医生手上、身上。这一场大吐,直吐得朵拉三魂悠悠,七魄荡荡,肺腑犹如遭了荡涤,人轻飘得失掉了质感,再躺下去好似不是躺在地上。
医生出去整理干净自己,再回来时,就见他手中捏着一只体温计。我没发烧,别给我量,我不下去。如同见到举着刑具的刽子手一般,朵拉忙不迭地抗拒。躺好,别动。医生毫不理会她的意志,只使劲搓了搓手,然后将手伸进她的领口,手指在她胸前迅捷地一掠,体温计便滑到了她腋下。
这不是对你的特别关照。今天早晨,每个人都要量一下基础体温,测一下脉搏,我要做个数据记录。边说,边把她放有体温计的胳膊拢紧,再为她拉严衣领口。
朵拉闭上眼,不再关心医生在说什么,只是尽可能回味刚才他的手指短暂滑过自己胸口肌肤的感觉。特意搓热的手,留下的那种温软细腻的触感,让她的身体起了一阵轻微的酥颤。她恍惚想起了来自大表哥的那些抚摸。比起那些火热焚身的抚摸,这抚摸如同蝉翼掠过树梢,但正因为它若有若无,正因为它来自一个几乎还算得上是陌生的男人,一个职业应该给予人安全感而人却还让她多少有点不安全感的男人,所以带给她的感觉,才格外撩动心房。她感觉自己的心跟身体,同时被一层薄薄的酥颤包裹,如同一小滴蜜滴在上面,渐渐向四下润开一样。
她嗅到一股清爽的棉织物特有的气味。她知道,医生是在用自己的手帕为她擦拭嘴角。她朝睡袋里缩着脑袋。你走吧,我这样子太难看了。嘿,小脑袋里想得还挺多的。什么好不好看的,我当医生的,什么样的没见过。一面嘲弄着,一面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手腕上来回摸索半天,又松开去。这么细的脉搏,也不知道当初体检时,医生是怎么让你给蒙混过去的。要是我负责体检,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这只小虾米过关。嘟囔着,就又去解开一点她的外衣,将一小块凉凉的东西放进她胸口。
凉凉的小圆块沉沉地压着她,他的手指沉沉地压着她。尽管隔着一层内衣,她的胸口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手指每一下最细微的触动。她还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那疯狂的、像是要撞破胸膛的心跳。她努力做着深呼吸,以平缓心跳,不让它跳得这么急促,这么不体面,但是,无济于事。
一百一十五下。医生抽出手。什么?她吃了一惊,张开眼。别担心,在这里,只要不超过一分钟一百二十下,就都算正常。医生收起听诊器,整理好她的衣服,然后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安慰般地笑了笑,小虾米,算你走运。
她别过脸去。她忽然感到有些愤怒。她不喜欢他这种对待自己的方式,这种披着一层关怀糖衣的鄙薄,已经让她分明尝到了一口耻辱的滋味。她觉得他骨子里其实一点都瞧不起自己,压根儿不打算尊重自己。小虾米——哼,你真当我一上了高原就丢了大螯吗?等我恢复力气,有朝你重新咔嚓咔嚓挥舞大螯的时候。她甚至对自己也变得愤怒起来,为自己刚才居然生出那些为他的手指所撩动的情绪,而愤怒得不愿再正眼瞧他一眼。
外面传来焦急的喊叫,在喊着医生。医生起身跑了出去。
朵拉拿出夹了有一会儿的体温计看了看,数值正常,她心里对自己有了底。看看漏进帐篷来的光影又移动了一点位置,心中的焦急愈加火烧火燎。她深深呼吸了两口,为即将到来的奋勇而起做着准备。
医生再次钻进来。这次他的脸上不像刚才了,这次他的脸上完完全全呈现着凝重。旁边那帐篷里有个队员反应严重,已经休克了,得马上送下去。你要感觉实在不行,这是唯一一次可以下去的机会。
不行就让这小姑奶奶下去算了,真是人小麻烦大,没有她,老爷们儿干什么事都还方便些。外面传来响亮的声音,显然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怎么样?真的不行吗?医生去拿她放在脚头的摄影机。
你给我放下!朵拉大嚷一声,一用力,坐了起来。由于起得太猛,眼前一黑,差点又朝后栽去,医生连忙抱住她。
走开,不用你管,小姑奶奶我自己能起来。她推了他一把,就像条刚被焐热过来的蛇一样,坚定有力地吐出信子。
穿好衣服,抱起摄影机,腾云驾雾出了帐篷。
耀眼的金光乱箭一般,刺得朵拉一阵天旋地转,晃了好几晃才定住身。
昨天黄昏的那座桥,还在那里。桥对面,是隐约的小城玛多,桥这边,离自己这顶帐篷不远处,散布着一群羊儿,白中夹杂着点点黑斑。牧人不知去向,羊儿们自顾自一团云似的移动着。向阳处的地面,有小片积雪已经消退,钻出零星赤红色草芽。羊儿们碰到这种地方,就停下来,慢慢啃啮着。
朵拉举起摄影机,对准一只生着黑色脸颊的小羊羔。镜头从小羊清亮的黑眼睛摇到天空,湛蓝的天空上,飘浮着一朵朵形状各异的云朵,有一朵,活像一只人手,正伸出一根手指,做着一个含义不明的手势。镜头摇到远处雪峰。那里一处山坡上,星星点点分布着大片黑色斑点。拉近来看,是一群牦牛。它们有的低着头,专注地刨着脚下的积雪与冻土;有的凛然昂首,凝望远方,做着千古难解的沉思。
镜头再摇。一只灰茸茸的鼠兔,从地面上迅捷地一蹿而过,消失在某个地洞中。
朵拉兴奋地不停地摇着镜头。头疼暂时被忘记了,愤怒暂时被忘记了,呕吐之后隐约还在难受的五脏六腑,也一时不知去向。
小时候,她可是养过不少动物,鸡、鸭、鹅、狗、兔、猫、金花鼠、刺猬……除了水生的和飞行的,差不多能迈腿走进家门的,她都养过。水生的她不屑于养,飞行的她不忍心养。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先后陪伴她度过了孤独的童年和形单影只的少年,为她带来过许多温暖柔软的时光。她甚至曾梦想过,长大后去动物园当个饲养员。即便是到了现在,她仍然保持着一个不好意思对外人诉说的习惯:喜欢看所有以小动物为主角的动画片,喜欢看那些小家伙们张着温和无辜的大眼,趴伏在一个有着拱形大门的尖顶小木屋前的模样。
身后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响。她转过头去。她看到了那辆正在发动的东风卡车,还看到了几道闪烁不定的目光。
你确定自己能行吗?随这一声而来的,又是那股毒药般的气味,头疼又一次被结结实实地唤醒了存在。这次,朵拉没再犹豫,她屏住呼吸,接过递来的茶缸,一口气呼噜下去一大半。医生再递给她两粒止疼片,叮嘱说,头疼得实在厉害的时候吃。
医生刚一转身,她就将两片药扔进嘴,和着剩下的一点面汤,一口吞下肚去。
直到望着东风卡车驶上桥去,驶过桥去,驶向远处,拐了两道弯,不见了影子,不见了尾烟,朵拉才躲到帐篷后面无人处,蹲下去,双手抱胸,紧压着胸膈膜,拼命做着深呼吸,让刚刚下肚的食物,别再原途返回。
胃里的动静刚刚有所平息,旁边那顶帐篷外面,又传来响亮的动静。
老田,照兄弟我看来,你那只登玛曲一个源头的方案太有局限性了,太缺乏魄力了。照我的意思,理想方案是,卡日曲、玛曲都应该登。原因一个是,卡日曲虽说没被国家正式认定,但从它那儿算起,黄河要长十八公里,从那儿开漂,咱们这一壮举的意义就会显得毋庸置疑的空前绝后,哪怕万一哪年国家再重新认定源头,咱们今天创造的纪录也绝对颠扑不破;这第二呢,由于卡日曲寻找难度大,途中可能会遭遇更多不可抗力因素,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登玛曲的计划也不应该放弃。这样一来,咱们这趟登源之行就可以做到双保险。假如老天格外保佑,两个源头都能顺利找到,从两个源头同时下漂,那咱们创造的漂流纪录,就可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放之四海传诸后世而再无好汉能出其右了,当然,民族精神炎黄子孙风范更是被彰显得与日月同辉、乾坤同在了。诸位,你们说,兄弟我说得是不是有理?诸位,你们看,咱们是不是该兵分两路,双拳出击?
那正在慷慨激昂的烟酒嗓,是省报“名记”老穆。老穆边说边大幅度地做着手势,配上那矮胖的个头,颇有几分列宁同志的架势。
嘿,你说得倒容易,那另外一队谁当头儿?有人发出质疑。唔……这倒是个问题。大伙看,要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觉得兄弟我怎么样?大报名记,这身份,这资历,也算可以吧?嘿,你这老小子,可是一点都不掩饰肚里那颗狼子野心哪!原来你跑这儿来的真实意图,是想浑水摸鱼偷梁换柱,找机会抢班夺权!人家老田拉起这支队伍容易吗?辛辛苦苦找钱找物找赞助拉队伍,整整忙活了小半年,你老小子倒好,一上来就想靠着条三寸不烂之舌,一分钟内轻松捞个队长当当,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这么不要脸的事!有人开始捋胳膊瞪眼睛。嗨,嗨,别说那么难听,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纯粹是发扬重在参与精神,一心为整个队伍的大局荣誉考虑,不信你去问老田,看他觉得我说得有理没理。老穆发觉自己的声望还远远无法与老田匹敌,赶紧以守为攻。
行了行了,别吵了,别万里长征还没开始第一步,就弄得跟一盘散沙似的。一直不出声的老田终于发了话。不过我琢磨,老穆说的分两路这主意,确实也有他的道理。照我看,既然你老穆有意,要是大伙也有一半人不反对的话,我很愿意成全你当另外一支分队头儿的愿望。我身体素质好些,就带人去找卡日曲,你老穆带人上容易找的玛曲好了。到了这片蛮荒之地上,咱们也别分什么队员记者了,就能者多劳,和衷共济吧。大家看怎么样?要不现在就先自由组合一下,橡皮船一队一只,物资装备统统平分。
老田话音刚落,人们就吵闹成一片。老田,我们哥儿几个坚决跟你走,保证死心塌地听你指挥,前面就是刀山也跟着上,火海也跟着跳。老田,你可是我们唯一认可的大哥,哪怕你说黄河向西流,我们也坚决捍卫你的权威。老穆这小子,是不怎么地道,不过能跟着上玛曲,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能快点登源,快点下漂,少吃点高原缺氧的苦,我现在脑袋疼得就跟有一帮小鬼在里面耍大刀似的!
枪!那咱们那杆枪怎么分?劈两半?有人犹如大梦初醒,忽地高叫起来。
不用费事劈两半了,嘿嘿,在我这儿哪!
是鬼子姜。他站在吵嚷得一锅糨糊似的人群外面,挥舞着队里那唯一 一杆猎枪,正一脸的得意忘形。这杆枪,是队里上来路上途经花石峡时,老田花重金从当地牧民手中买来的,外带二十发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