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地终于出院了。
特娜说,希望你常来陪他。特娜说,同样的话,我说,还是你说,在他那儿反应就不一样,还是你的话他更能听进去些,你能来陪他多说说话,就是帮了我的大忙。我尽力而为吧。我心口不一地敷衍着。
特娜那特有的、跟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相差无几的眼神,总是比她的言词更加让人难以拒绝,但我的内心并不总像我的外表看上去那么受用。因此,当她提出,让我干脆搬到蒙家大院,大家互相照应更方便些,我立刻一口回绝。我说,我有一只猫,每天晚上它必须与我同床共枕,并且,它已经很老了,不适应再换新地方。
上帝!听了我的形容,特娜尖叫一声,本就圆鼓的眼珠,变得更加凸出。一只猫!跟你睡在一张床上!?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从前,蒙地就喜欢让巴布睡在卧室里,他甚至为它在我们的床边摆放了一张婴儿床——巴布,那是他捡来的一条流浪狗,那眼神,那模样,不像狗,简直像条狼——你知道,对我来说,这实在太过分了。我可是从小就害怕任何带毛的动物,一见到它们,我就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心理以至生理反应。所以,自从那条像狼一样的狗住进了卧室,我就没有一个夜晚能够睡好过,心脏负担也因此加重。后来,趁着蒙地住院,我赶紧把那条肮脏的小东西送进了流浪动物收容所,一场噩梦才算结束。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允许他把任何动物弄进家门。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个曾被我视为圣母化身的女人,那感觉就好像看着穿戴华丽庄严的圣母,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脱落了裙衩。
鼓楼大街附近,一条拐了几道弯的胡同尽头,一座年久失修的四合院。
即便是在白天,这里也给人一种森然之感。屋瓦上,野蒿抖着超过一百岁的长须,院子里,杂草从每一条砖缝向外猖狂地挣扎。一架歪歪斜斜的葡萄架,几根颤巍巍的干枯老藤。一些糟朽的门窗,一些不明来处的吱嘎声,一些摇摇欲坠的墙皮,一些从墙头倏忽蹿过的壁虎,一些尘霉的气味,一些摇曳不定的阴影……
唯有靠近西厢房那半棵繁花满枝的杏树,给这院落添了一抹肃杀中的凄艳。说它半棵,是因为这树被砍去了半边,呈现出一种古怪的不对称状态。
蒙地站在树下,望着树;我站在他身旁,一会儿望着树,一会儿望着他。
蒙地说,这处院子原是他家祖宅。房子发还时,他已经出国,是他姐姐接收的。姐姐没钱翻修,再说一个人住着也害怕,索性仍旧住在单位宿舍,让这院子荒着。再后来,姐姐找了个澳洲老华侨嫁了,这地方就彻底归了飞鸟和走兽。蒙地拿脚一下下踹着树。这房子以后也不会有人回来住了,等有时间我把它挂牌卖掉,反正我对它也没什么感情。小时候在这儿住过几年,总断不了生病。再后来,这房子给一个有权势的大人物占了,把我们全家赶了出去。听说这家大人物后来没少倒霉,老的小的,挨整的挨批的跳河的,连遭横祸。我父亲活着时就总跟我说,这房就算有发还那一天,也得卖,住不得,妨人。
树被踹得扑簌簌往下直掉花瓣。我伸手想抓住一片,却都抓了空。
这树可很有些年头了,听说是我那得癫病的太爷的元配种的。从前人不懂那么多,只把躁郁症叫做癫病,发病就叫做发癫。听我父亲说,太爷一发病,就要去戏园子里唱戏,他想唱哪出,戏班子就得跟他配哪出,人家要不愿意,他就大把拿银子砸人。据说,他最爱唱旦角戏,他扮起女人来,那可真叫标致,连跟去的老仆人都认不出来。后来家道败了,太爷去不起戏园子了,就在自家院里唱,全副披挂,不吃不喝,直唱得天昏地暗,月上树梢,家里上上下下每个人,还都必须垂手在一旁看着,不住声地叫着好。太老夫人实在没辙,花了笔钱,请了个风水大师来测风水。大师说,原来那些树种的方位不对,招邪气,必须把原来那些石榴海棠玉兰什么的通通砍光,就在这个位置,重新种棵杏树,才可以驱魔辟邪,保佑主人善终,保佑后代免遭同样厄运。但是,太爷最后是否善终,我父亲并不清楚,因为我爷爷从来没告诉他,而且,就连我爷爷是否善终,我父亲也不清楚。据我父亲说,我那爷爷,戏园子是不爱去了,爱去的是电影院,平生最爱的就是看电影,给女明星写信,还总说,有一天,他会自己拍电影,自己当男主角,找最喜欢的女明星来演女主角。可是,眼看都快到抱孙子的年龄,他那宏伟抱负离实现还一点影儿都没呢。爷爷五十六岁生日那天,几房儿女全都到齐,只恭候他老人家从电影院回来,寿宴就好开席。那天一早,他说要去看一部他最爱看的老片子。据说那片子他都看了十来回了。他还坚决不让下人跟着,自己叫了包车去的。结果,大家左等右等,直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他老人家踪影。最后还是奶奶在他书房卧榻的褥子底下,发现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当男主角,去追那个女主角了,谁也别来找他,谁也别想找着他,迟早有一天,大伙会在银幕上看到他的。父亲说,当时奶奶一看完这个,立马抄起菜刀就去砍这树,疯了似的砍,谁都拦不住,谁拦她就要砍谁,最后,还是奶奶一向最信服的老管家赶上去,说奶奶仔细手闪了,他来替奶奶好好地砍,奶奶这才罢了手,昏了过去。
从那以后,家里人谁都没再见过爷爷他老人家,包括在银幕上,在任何一部最不入流的影片里。蒙地朝着树又狠狠踹了一脚。希望他最后能够如愿见到心中那个女明星。他朝着满树的花惨然一笑。我们家,一连三代,都没能给上一辈送终。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踹了一脚。
说起来,这棵树还算是给我父亲带来了好运。他死于心脏病突发——他可真算是有福。蒙地朝着我惨然一笑。我那可怜的父亲,在我记忆里,一辈子都在忧心忡忡,害怕自己得跟祖辈一样的病,害怕自己下落不明,结局悲惨,一直害怕到那颗可怜的心脏不堪重负。他死那年,正好也是五十六岁。等我和我姐姐一路站了几十小时火车,从广阔天地赶回来,我父亲已经在那个冰冷的小铁盒里躺了整三天。
树不停地抖簌着,花瓣雪片一般纷纷落下,落得蒙地满头满肩,却一片也不肯朝我身上落。
所以后来我学医,就下决心要专攻精神科。我想彻底了解我家族这种病症的根源,想设法让自己避开它。蒙地抓住一片花瓣,摊开手,盯着出神。可悲的是,我学了那么多理论,治了那么多病人,最终明白的一点是,基因的力量强大无比,谁也无法抗拒。我所能做的唯一 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不再让谬种流传。
他朝手心吹了口气。那片花瓣晃晃悠悠向上飘起,越飘越高,直到打了个旋,越过墙头。墙那头,随即传来似有若无的一声呻吟。我后背一阵绷紧。要是没记错的话,蒙地他,今年也刚好五十六岁!一想到此,我不由头皮也绷紧起来。
除了无法驱散的孤独,除了无法驱散的担忧,在我心头,最终还能剩下什么?蒙地朝着已经没有花瓣的手心,又吹了一口气。
我跟你,我们两个,还不是都一样?我们是同命人。我们的灵魂都只属于孤独。我们都将孤独地生,孤独地往。当年,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有这种感觉,就闻到了这股气息。我声轻如落花,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这让我恍惚之间,有一点不再那么孤独、有一点温暖入怀的感觉。
不,我和你可不一样。蒙地奋力提高声音,毫不迟疑地反驳。
他朝后退去一步,仿佛是避开我,又仿佛是为了更好地看清我。看看你的眼睛——那是一双对人世缺乏真诚与热爱的眼睛,那是双时刻准备抛下一切、逃离一切的眼睛。我的孤独,是满怀真诚与热爱无处安放,而你的孤独,却是根本没有真诚与热爱。想想看,你连老田跟我们分手的日子,都能忘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还能记住什么,究竟还觉得有什么是值得记住的。我和你,只不过是碰巧在命运的安排下,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偶然相遇;两个怀着完全不同性质孤独的人,在当时当地那种境地里,除了相互依存,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如同遭遇一个技艺娴熟的名医,举起一柄锋利的小刀,以一种极为精确的手法,照准我的心口,嗖的一下扎了进去。无法抵挡,无法闪避,当疼痛开始扩散时,甚至看不到肌体上有一丝血痕涌现。
我望着那张被岁月剥蚀得几乎只剩筋骨的脸,不得不再次沉痛地认识到,今生今世,所有与我相遇的男人,没有谁,能够像他一样,如此深入神髓地懂得我,如此残酷得让人无从舔舐血痕地刺伤我。
蒙地弯腰抓起一大把花瓣。我很清楚,无论我怎样追寻,过去的一切,其实都早已消失。有一天,我也会消失,并且,很有可能,在肉体消失之前,精神上的消失,会提前一步到来。到那时,所有的灵与肉的苦苦追寻,会就此终止,所有的灵与肉的痛苦,会就此化为乌有,生命的历程如同雪后的原野,那些跋涉过、挣扎过的痕迹,从此掩埋无形……
蒙地分明紧握拳头,但我却眼看着那些花瓣,从他指缝中一片片落下。当他松开手时,我看到他掌心已一无所有。我有些摇晃,仿佛脚下土地变得松软,朝下陷去。我抓住他的手臂。宽大的袖子下面,那手臂是那么细瘦,几乎感觉不到肌肉的弹性。当年,这手臂曾一次次抱紧我,一次次从危难中拯救我,现在,它们是不是在最充满激情的时候,也只愿意举起一把椅子?
你说得不全对。一个丝毫没有热情的人,是无法活到今天的。此时此刻,我还能够站在你面前,这就是我对生命还没有完全丧失热爱的证明。我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蒙地的脸颊。我的手心几乎没有感受到肌肉的滋润,只触到了颧骨的生硬。他面无表情,目不转睛,不知是在忍耐我的抚摸,还是期待我的再次抚摸。你先好好安心调养一段时间,等我处理完手头杂务,一定陪你重返那片高原,好吗?我再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捧起他的脸颊。那瘦削的脸颊被两只手这么一遮,几乎就只剩下一对深陷的眼窝——两个深不可测的洞窟。
特娜不在家。每次我一来,她就总是千方百计寻找理由离开。你可来了,我可有机会放松一下了,我得出去转转,好歹透一口气。她总是这么说。她的口气听上去总是毋庸置疑的恳切,她的表情看上去总是毋庸置疑的真诚,我也总是不得不做出毋庸置疑的相信她的样子。
深陷的眼窝里,干涩的、像成色不好的琥珀般的眼珠,在慢慢转动。虽然我们相距如此之近,但那眼神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投射过来,茫然地寻找着聚焦点。渐渐地,脸部线条发生了变化,露出了似曾相识的那种嘲讽般的表情。由于皮肤和肌肉的松弛,这种表情看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鲜明、锐利,然而,我还是准确地体察到了那些嘴角纹路的细微变化,领会到了那些眉梢轻颤所表达的全部含义。
可惜,我回来得太晚了。也许,我只是空怀激情,白日做梦。瞧瞧我这副躯壳,高原反应会一下子把我击倒……他再次朝后退去,避开我的抚摸。他背倚杏树,不住地摇着头,像是和内心最后一道顽固的不肯离去的幻梦,做着痛苦的抵抗。这足以让我最后一点理智,像最后一片失去附着之力的花瓣一样,瞬间从神经的枝头凋落。那我就抱着你,躺在雪地里,一起等待命运的召唤。岁月早已从我身上夺走的那些天真,愚蠢,自作聪明,不知畏惧,一霎间,通通重新附体。
蒙地惊讶地望着我,眼神在我两耳之间不住飘移,仿佛我是个让他找不准焦点的幻影似的,随即,下颏一扬,一边嘴角朝下一扯,脸上浮出一个辛酸得让人不忍正视的笑。太晚了,我已经不需要谁的拥抱了。无论我多么不情愿,我都很清楚,我这又老又病的躯壳,不会再给人以丝毫美感。假如你再次拥抱我,我相信,除了怜悯,或者是强忍的厌恶,不会再有任何其他感觉。停了停,闭了一下眼,仿佛要将我从眼前抹去似的。再一睁,那眼神一变,闪出两道犀利之光,焦点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脸上,脚步再向前一跨,顿时让我觉得,自己正成为一粒显微镜下的微生物,脸上每一根最细微的纹路,每一粒最渺小的斑点,全都无处可遁。
想想看,两个像我们这般年纪的男人和女人,拥抱着,躺在雪地里,那情景,有多么……不堪!他下颏再次向上一扬,那无声而辛酸的笑,一下子变得响亮。不堪!!哈哈!!他再一次重复着这个词,显得为自己能够找出一个如此准确有力的词而备感骄傲。
这么两个男人女人,要演一出感天动地的爱情戏,哈!哈哈!!除了不堪,我不知道还能用其他什么词来形容——噢,不堪至极!!!哈哈哈!!!
大笑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整个院子上空,回荡在每一处最隐秘的角落。歪脖子杏树摇晃着,吱嘎着;整座院子里的所有门和窗,都在摇晃着,吱嘎着。
几只受了惊吓的麻雀,尖叫着逃离枝头。花瓣大雪一般纷纷落下,落得蒙地满头满肩,落得我满头满肩,像是要将我们彻底掩埋。
那天离开蒙家大院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难以集中精力做好任何一件事情。夜晚来临,我久久无法入眠;白天时分,我长时间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任凭油油急得不是抓挠床沿,就是啃烂某本书刊。
我开始对自己和蒙地之间的过往,产生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的怀疑。
曾经,随着离开那片高原的时间越来越久远,随着对那段青春岁月的细节记忆越来越模糊,我开始越来越愿意告诉自己,我和他,曾经刻骨铭心地相爱过,拥有过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共同谱写过一首无法复制的生死绝唱。特别是最近几年,每个月圆之夜,我总是对着浩渺星空,对自己说,尽管我这一生还有不明里程的路要走,但除了他,再不会有第二个真正的爱人;假如抹去他,我这一生将化作一条毫无生机的盐湖。我这么做的结果,几乎就使自己成功地忘记了往事的真相。只是,在偶尔的刹那,我会如流星追月一般闪过一念:为了抚慰日益苍凉的内心,我已将记忆粉饰得离开真相有多远?难道,随着时光的无情流逝,人将注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时间果然可以改变一切,不论或长或短。经过了4月末气温骤起骤落如坐过山车般的一周,凋败的蒙家大院,终于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当我又一次走进那座垂暮的老宅,就看到院子里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杂草鸟屎无影无踪,门窗、葡萄架整修一新,点点嫩芽从虬曲的老藤上密密爆出,谢尽春花的杏树枝头,正一派绿意盎然。曾经如同荒冢的宅院,已经体面得完全可以迎接一位亲王。
那时我眼前的蒙地,正身穿一套白细布中式裤褂,在洒满整个院落的阳光下,操练着一套自编拳术。他大声呼嗨着,腾挪着,宽大的衫裤在清癯的身上猎猎摆荡。
特娜眉开眼笑地迎着我。瞧瞧这些变化,都是他干的。这都得归功于你,归功于你对他的鼓励。能够认识你,我真是太幸运了。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谁能像你这样,给我如此重要的帮助。我真后悔没早几年带他回来。她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像是与我情同同胞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