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5月初了。除了能感到脚下积雪越来越厚,海拔显然越走越高,还看不出一点其他眉目。狂风夹着粗粝的小冰粒——雪霰,乱刀一般朝人脸上割来。大伙一个个弓下腰尽量贴近地面,活像一群煮熟的大虾。
跋涉了四五天,尼玛大叔的马停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它不停地尥着后蹄,想甩掉背上的重负。现在,就算是身体最壮实的队员,也走不了三两步,就得停下来喘上一阵粗气。
朵拉的手指早就打不过弯来了,绳子一次次从掌心滑脱。医生帮她把绳子扎在腰间,好让她不至于掉队。即便这样,她也得连滚带爬才勉强跟得上大伙。我早知道,这小姑奶奶迟早会是个累赘。老穆一路不停地这么数落。可他自己也差不多是五十步笑百步,他肩上的绳子,松的时候远比紧的时候多。我看你那领导八成是喝了迷魂汤,怎么会派你这么个黄毛丫头来添乱。朵拉也不吱声,只靠近老穆,朝他前面猛一伸腿,老穆啪嚓摔了个狗吃屎。好你个小姑奶奶,孙二娘再世都得甘拜下风,我怕了你了行不?老穆满地打着滚,半天不知从哪头爬起。
尼玛大叔高昂起头,慢慢转动着身子,仔细辨别着风向。唔,这应该是从作毛那角山方向吹来的风吧。神圣英明的格萨尔王啊,祈祷你为我指引正确的方向,让我跟这支队伍,很快到达五个泉眼长流不息的卡日曲吧。
又走了一程。透过满天弥漫的风雪,朵拉隐隐约约看到,前方出现一只牦牛头骨。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对牦牛头骨上的犄角,头骨部分因为积雪太深,已经埋得完全看不见了。一路上,这种牦牛头骨出现过很多次,本不足为奇,但这次却格外与众不同。那犄角出奇的大而阔,活像一对只有格萨尔王才能举起的巨弩。
尼玛大叔紧走前去,扒开犄角下面的积雪,露出来的头骨同样大得惊人。尼玛大叔向两侧平展双臂,两手指尖勉强够着牛头两端的犄角尖。看来,这头牛生前堪称牦牛王了。
尼玛大叔又前后左右察看半天,随即面向大伙高呼,我看这里——应该是卡日曲了!
摇摇晃晃的大虾们停下脚步,吃力地扳直腰,望望那牛头,又相互望望。尼玛大叔的话音里,分明透着一丝让人疑惑的东西。
老田走过去瞧了瞧牛头,问尼玛大叔,为什么说应该是卡日曲?能不能肯定是?尼玛大叔说,光看牛头的规模,觉得这里应该就是了,但有一点让他疑惑的是,牛头上少了些字。当年他见过的牛头标志,上面是刻有卡日曲几个字的,当然啰,是藏文。
大伙也都围了上来。朵拉拿出摄影机,将镜头对准牛头。果然,无论她怎样拉近放大了细看,牛头上下左右前后,都找不到一点刻字的痕迹。
尼玛大叔四下眺望着,又仰起头,再感受了一番风向,随后,用十分肯定的口气对老田说,不管牛头上有没有刻字,这地方就是卡日曲。可能刻字的部分风化了,崩掉了,总之,卡日曲就是卡日曲,不会因为一个牛头的改变而改变。
能肯定不是长江流域吗?毫不出人意料,医生又表示出了多虑。
那绝对不可能。不信你们从这里向东走,快了三天,慢了四五天,一定能见到扎陵湖,当然,前提是,你们别再迷路!尼玛大叔向着漫天飞雪的空中,高举起一只手臂,庄严地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一直没再出声的老田,先是打量了一阵牛头,接着又去打量皮筏子。他在审视那堆食品。到昨天为止,羊肉已经吃得一干二净,现在还剩小半袋炒青稞,外加路上打的三只飞禽。无论怎么省,这么点食品,最多也就维持两天。为了那几只飞禽,还遭了医生一番指责,说那是麻鸭,国家保护动物。哼,真是书生,真不该让他加入进来,他就该待在他那伟大的首都,好好当他的高等华人。老田恼火地想着,把目光又投到尼玛大仙身上。寻寻觅觅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位大叔的话了。那支追在屁股后面的队伍,现在鬼知道到了哪儿。不过看样子,肯定还没到过这里。但是,另外一个源头玛曲,要比这儿好找得多,假如他们选择到达那里后宣布开漂,他们就会在接下来的水路上跑得比自己这支队伍快,那样的话,新闻热点就会被他们抢去,自己这支队伍的影响力就会黯然失色。大众才不会在乎谁上的源头更远,漂流总里程更长,他们关心的是谁冲在最前面,谁在汹涌波涛中呈现的英姿更好看,谁先到达入海口。妈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选这个劳民伤财卡他娘小日本的曲……
把碑抬下来,安营扎寨,明天一早,开漂!
老田一声喝令,众人从皮筏子上抬下一面碑来,安放在牛头旁。
这碑是在西宁时,老田找一家工厂制作的。据他说,他让厂家用的是最好的进口特种钢,能保证五十年不锈不蚀。碑体正中一行大字,某某探险队某年某月立。老田到底老谋深算,具体日子那里空着格。现在,他拔出刀子,一笔一画当场刻上。
人生能出几回名,出了这回没下回。老穆嚷嚷着,跑过去在碑边刻下自己的姓名。其他人也纷纷围过去,如法炮制。
此刻,当地人口中所称的五个泉眼的卡日曲,在漫天风雪中,跟所走过的这片雪原上的任何一处毫无二致,但在每一个愿意相信这里就是卡日曲的人心里,当全面解冻的春天轰然降临时,这里一定会清泉潺潺,由涓涓蜿流渐渐汇纳众多支流,再转身化为壮阔波涛,穿过高山峡谷,跨越丘陵平川,咆哮数千里,奔泻入大海。
尽管,对于此地就是卡日曲一说,朵拉内心起初不能说没有一点疑惑,但尼玛大叔的解释,又在最大程度上消减了这种疑惑。凭直觉,她愿意相信正直、善良的尼玛大叔。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除了屹立不变的山峰,还有什么是会永恒不变的?不要说崩毁一片小小的牛头骨,即便是一个帝国,迟早也会繁华蚀尽,空留传说。再者,退一步说,只要流域错不了,哪怕是个大致的源头位置,也就该知足了。经过如此远远超乎预计的漫长寻觅,再不尽快确定下来源头,恐怕这趟行动,真的就要成为一个黑色幽默了。现在总算定了下来,无论对队里,对记者,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这样,她也终于可以为自己这段艰苦拍摄作一个完美小结了。接下来的事就是等到了两湖流域,趁鬼子姜他们送食物上来接应时,自己乘他们的车返回玛多,将这段时间积累的素材带子托回去募捐的队员尽快带回台里。尽管画面的传输要比文字的传输时间上延迟许多,但画面的冲击力,毫无疑问要大大高于文字。等到自己拍摄的片子一播出,老穆那些文字记者们绞尽脑汁堆砌词藻的稿件,就会通通黯然失色。无论人们能否记住她的名字,只要能有更多的人与她分享在这片高原上的所见所历,就会使她感到此行意义不虚,自己还不漫长的人生足够有成。
她转到碑后面,刻下“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小女子朵拉到此一游”。刻完,摘下墨镜,昂起头,任凭像高速旋转的车刀般的风雪,抽打着脸颊。
播种了那么多日夜的辛苦,在这里,终于有了收获。在这里,在黄河最长的一个源头,大约海拔四千五六百米的地方,不是在什么顶峰,远处还有更高更多的顶峰,大自然里真正的顶峰。但是,在自己的人生里,很可能,顶峰,就只有这里。以后,无论人生走到哪里,哪怕走下坡,走进盆地,只要一回想起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曾经历尽艰辛,登上过这样一个算得上卓越的顶峰,那么,此刻她就愿意相信,未来的道路,自己一定可以走得如履平地。
带有强烈痛楚的成功感,让朵拉胸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快活,要不是嘴唇干坼,她几乎就想放声大笑。
正顾盼自雄间,就见医生在旁也摘了墨镜,眯着眼,冷冷地打量自己。嗨,你不也去刻上名字吗?她慌忙掩饰尴尬。没那个必要。口气同样是冷冷的。别谦虚啦,都是历史性时刻的见证者嘛,要不我替你刻?免动尊手。口气依旧不变。哼,书呆子,神经病。朵拉气得暗骂,转身走开,去找自己的小红旗。
风速减低,雪也小了些。朵拉招呼大家在碑旁站好,要拍一个集体镜头。
众人站好了,连尼玛大叔也被拉了进来,医生却远远地站在一边,不肯过来。我说医生,你这是客气什么呢?咱们这是集体荣誉,少了谁都不合适。老田过去拉他,语气里分明流露出克制不住的不耐。
我认为,就此认定这里就是卡日曲,显得过于草率。我无法说服别人,但请允许我保留我的立场。医生甩开老田的手,生硬地回答。老田和他对视了两秒,干笑一声,好,好,我允许你保留你的立场,哪怕你愿意当个独行侠,继续去寻找你认为的真正源头,我也坚决允许。四周顿时腾起一片哄笑。
朵拉转过身去。她不光笑不出来,她甚至不愿正视这样的场面。她为医生感到难过,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堪。她不赞成医生的固执己见,不喜欢他总那么书生意气,可也不愿看到他日益陷于孤立。但除了保持沉默,她还能有什么良计?她的身份时时提醒她,她和医生不同,她不是代表自己,不能任性而为。她已经越来越不愿让大伙总把自己和医生绑在一起讥笑了。要想将接下来的工作完成好,她必须尽量让自己与这群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平共处下去。凡事认真不是坏事,但一切事情都要有个限度,医生的认真,怎么看都让她觉得越来越病态。他跟大伙相处得一天比一天糟,就连一直待他还算不错的老田,现在都对他心生厌烦。照此下去,他很快就会彻底陷入孤家寡人境地。这么想着,朵拉的心情就有说不出的懊丧,好像心陷入了一片泥淖。
赶快拍吧,老子的眼珠子都冻僵啦!有人吆喝起来。
朵拉举起摄影机,朝着牛头方向推了个特写,又给每人的脸部来了一个特写。镜头眼看摇到医生面前,他转过身,给了她一个后脑。
老田代表队员,老穆代表记者,分别慷慨陈词了一通。看看这卷胶片还剩下够拍十几秒的长度,朵拉就过去问老田,不再跟家人说点什么啦?可以留给你个人收藏,不公开。老田沉吟了一会儿,又瞟了朵拉一眼,仿佛确定她这话是否当真,是否可信,然后,正了正脸,戴上墨镜,将所有的表情都收拾进墨镜后面,对着镜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小兰,是你增强了我去寻找另一个自我的勇气,无论你是否会为我骄傲,我在今生甚至来世,都始终会深深感激你的一切所为。
朵拉从未听老田提起过自己的私生活,她只知道他是单身。她能感觉出,他也从不希望别人多问这方面话题。
人群散开去,忙着支帐篷,架锅,盛雪,烧水。朵拉钻进帐篷,换了卷新胶片,出来就见医生正蹲在牛头前,在跟牛头说话,或者说,在自言自语。
她走到他旁边,蹲下,将镜头对准他。这次,他没有躲闪。
我在想,也许,是我太钻牛角尖了吧。这是一场现实中的探险行动,它显然有着无法避免的功利主义因素,而我却想以一种高度理想化的标准要求它,这当然极端脱离现实。假如完全按照我的理想,很有可能,这场漂流根本无法完成。所以,我不想再寄希望于别人按照我的意愿遵守什么,坚持什么。但我这也不是说,我的内心就是在向什么妥协。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这支队伍。我是医生,无论大家的心灵是否需要我,至少,他们的身体还需要我。
医生的侧脸布满了整个镜头。鼻尖上那些爆皮在风中凛凛招展,一边嘴角结出的一堆脓痂下,渗出一缕鲜红的血丝。
行了兄弟,少说两句吧。你为大伙作出的贡献,我会铭记在心,你的固执己见,我也能够理解。只是我想提醒你的一点是,你我都只是些血肉之躯,要是用有限的生命,去做无限的努力,去追求无限的完美,那恐怕只会让我们葬身此地,永远也见不到大海。
朵拉的心向上一悠。她担心医生会跳起来,再跟老田理论一场。但医生看起来并没有要理会老田的意思,他摘下手套,伸手去掏牛眼窝里的积雪。他掏得极其认真,就像在做一场手术前的准备。很快,牛眼窝里的积雪被掏得干干净净。两个幽深的黑洞,让牛头具有了一种仿佛能看穿来者前生今世的神情。
医生端详着牛头,抚摸着那黑洞洞的眼窝。朵拉注意到,那些原本圆润光滑呈粉红色的指甲,早已和其他人一样苍白翘曲,但指缝里,依旧干净得没有一点污垢。
医生再去扒开一些牛头下面的积雪,拔出刀,在牛头靠近眼窝的下面,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刻下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刻完,对着牛头一脸郑重地说,不朽的白骨,你见证了我,我见证了你,相信我,有一天,我还会再回到这里,我们,还会相聚。
晚饭后,老田用报话机跟留守大本营的鬼子姜联系上,要他跟另外那名队员备好食物,除了锅盔,最好再多弄些炸油饼,然后立刻开车前往扎陵湖,接应即将抵达的大队人马。
天再次亮起时,尼玛大叔要走了。他来到朵拉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保重,又朝医生那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悄声说,可怜的兄弟,他真让我担心。
我亲爱的兄弟们,祝你们走运!话音落处,尼玛大叔像一个转瞬即逝的神迹一样,和他的马儿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道高高腾起的雪尘。
仅仅过了两天,可敬的尼玛大叔的预言就应验了。
近午时分,色彩单调的大地上,一道蓝绿交织的水带,猝然从远方跳了出来。粼粼闪动、渐渐变宽的湖水,就像一道色彩的盛宴,冲击着人们饥饿已久的视力。
扎陵湖!一个个正于浑浑噩噩中搬动腿脚的众人,不由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苍天啊!大地啊!咱们总算走对了道儿!老田拍着大腿,笑得合不拢嘴。连脸色一直沉郁的医生,眉眼也变得欣然起来。
一小队飞鸟从岸边惊起,鸣叫着,掠过湖面。跟前些时打下的麻鸭不同,这些鸟体形更大,头顶长有漂亮的斑纹。应该是斑头雁。朵拉想起地理书上的描绘。它们跟麻鸭一样,也属于国家保护动物。
老田举起枪。雁们迅速朝着高高的晴空飞去,融入耀眼的金光之中。
老田正沮丧间,一只体形清秀如同小鹿的动物——黄羊,出现在近处雪坡上,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从天而降的生物。心犹不甘的老田就势掉转枪口,瞄准了它。小黄羊犹豫着,没有立即逃跑。它想必是太年轻,见识太少,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一声巨响,小黄羊为它的好奇心付出了如同新生春草般短暂的生命代价。
老田兴高采烈地拖回了战利品。枪子儿打在小黄羊后臀上,血流如注,但没有立刻致命。小黄羊四肢抽搐着,转动着漂亮的大眼,无助地望着四周围拢来的人,似乎想弄明白,这些披着它从未见过的皮毛的动物,还没有接近自己,还没有张开大口,龇出獠牙,怎么就能致自己于死地。
我说队长,接应不是很快就要到了吗?再说咱们还剩有吃的,怎么又开杀戒了?医生瞧着不住捯气儿的小黄羊,脸色十分难看。
老田不看他,也不回答,举起枪,对着小黄羊耳根,“砰”地又是一下。白的红的从小黄羊头部猛地喷射出来,它身子剧烈抽搐了一下,眼珠一定,停止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