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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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黑色的怪圈(2)

朵拉朝后跳了一大步,但是白的红的还是溅到了靴面上。医生原地站着没动,两眼直瞪老田,任凭浓稠的、热气腾腾的鲜血,洇透了自己脚下的白雪,浸润了自己的靴底。

非常之时,非常之地,所有法规法则统统见鬼,只要没杀人,我想杀什么都行!老田吹了吹枪筒,别着脸,仍然不看医生。朵拉从他的表情上能感到,他其实未必就愿意这么说话,但似乎受着一种身不由己的潜意识支配,说出口的话,偏偏就要比心里想的格外难听些。

老穆勤快地跑上来,拖起黄羊。待会儿我来剥皮,我当知青那会儿专管生产队里的羊,剥皮放血是老手了。行,剥皮活归你,羊心羊肝也都归你了。听了老田这话,老穆喜得眉开眼笑,拖着一溜血迹到一边去了。

朵拉担心地望着医生。他的眼神,他那只在腰间痉挛的手,让她把到了嘴边的宽解的话,又通通咽了下去。她意识到,此刻无论对他说什么,都只会激起他条件反射般的激烈爆发,那只正在痉挛的手,会立刻抓住刀鞘,拔出刀来,随便捅向任何一个方向。

一道由深渐浅的血痕蜿蜒在大队人马身后。重新开始的行走显得格外安静,似乎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在竭力避免望向后面,望向那一条追随着自己的血痕。

沿着湖岸继续走下去。许多地方的积雪已经变薄,甚至消退,露出褐色的土地。老田再三叮嘱大家,要放慢脚步,小心沼泽。

一窝圆滚滚的蛋,出现在视野里。如果不是分布在小片化了冻的褐色土地上,这些蛋,恐怕就会从大伙视线里逃脱。这些蛋个头比鹅蛋要大得多,应该是那些飞走的斑头雁丢下的吧。大伙一阵争先恐后地疯抢。继续往前走,雁蛋越来越多,星星点点,三五一堆,分布在湖畔,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大伙兴高采烈地捡拾着。不幸的是,不是所有的蛋都能收入囊中,还有许多被连片软绵绵的沼泽包围着。朵拉望着一小片沼泽中央一堆个头格外大的蛋,实在忍不住攫取的欲望,便小心翼翼走近沼泽边缘,弯下腰,伸长胳膊,探身去够。可不等她指尖碰到蛋壳,脚下就噗的一软,淤泥眼看就没过了脚面。她慌忙想拔出脚,腿刚一动,身体却更快地向下陷去。转眼之间,靴筒只剩下了半截。

救命——她还没来得及完整喊出一声,就听医生大喊着别动别动,老田喊着快趴下快趴下增大阻力。她正不知该先听谁的好时,就感觉自己的后衣襟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只见医生一只脚也正陷进沼泽。

老田跑过来了,更多的人跑过来了。老田让大伙一个个手拉手,和自己串成一串,他则去拽住医生的手。忙乱了一通,总算把他俩拔出了沼泽。

医生向老田表示感谢。以后遇事小心点,这鬼地方,冒失一次就没第二回了。老田嘟囔着,还是不正眼看一下医生,一面就走开去。

医生搓着手上的泥,责备起朵拉。捡了那么多还嫌不够。这还好,是个浅的,要碰上个深的,恐怕你我就真出不来了。那就一起殉情呗。朵拉强掩内心的惊慌,觑着他,故作满不在乎地嬉笑着。你给我闭嘴!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到你这么胡说八道了,要让我再听到第三次……哼!

嬉笑冻结了。朵拉横了他一眼,脸上有些讪讪,心里不禁发起狠。德性,瞧把你给吓的,逗你玩还当了真,啊呸!

由于雁蛋丰收,晚餐时,烤黄羊的计划暂时搁到一边。香喷喷的煮雁蛋,让大伙吃得顾不上喘气。老田老穆几个人,还举着半个蛋壳做碰杯状,兴高采烈地喝下从尼玛大叔那儿弄来的最后一点青稞酒。

白天的惊吓让朵拉胃口大开,她一口气吃下两个煮蛋,又去剥第三个。第三个刚敲开一小片壳,她就一声尖叫,扬手扔出老远。老穆跑过去捡起来,剥剥皮就朝嘴里塞。多好的补品啊,干吗糟践。随即就听一阵嘎吱乱响。朵拉这才注意到,好多人的嘴里,都在嘎吱作响。她瞧了瞧医生,他正对着手里一只刚剥开一点壳的蛋凝神沉思。片刻之后,他继续剥下去。很快,他嘴里也发出了嘎吱声。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闹着剧烈的牙疼,或者是有一只活鸟在他嘴里挣扎。

按理说,这里面已经孵成形的小雁,也该算是保护动物吧?饱餐一顿后揉着肚皮的朵拉,晃到医生旁边,忍不住又想找几句话来帮助消化。我承认,我是个书生,但我也不想总像个书生。医生一面满脸痛苦地嚼着,一面从牙缝里困难地挤出几个字。

入夜,湖面褪去美丽的外衣,泛起诡异的青光。掠过湖面的风,带着酽酽的潮气,渗入帐篷,让人感觉比前几日风雪大作时,还要寒彻入髓。

朵拉蜷缩在睡袋里,翻来覆去难以找到一个舒服的睡姿。一旁的医生,也在不停地翻身。

不知从何时起,每天晚上铺摆睡袋,大伙总是在医生旁边为她留出一个空位。无论那天她与医生闹了多少不痛快,有多么不想搭理他,她都只能在这个位置躺下。

在那些苦苦寻找源头的日子里,白天,无论焦急也罢,绝望也罢,寒冷也罢,饥饿也罢,只要夜晚降临,钻进睡袋,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呼呼入睡,哪怕天崩地裂也惊不动她的眼皮。而现在,高原跋涉的苦难日子眼看就要接近尾声,等天一放亮,队伍就能顺流直下,很快就会冲下高原流域,进入水草丰盛氧气充沛的中海拔地带,迎来一片真正的西部春天。为这即将到来的一切,她应该发自肺腑地高兴,但奇怪的是,她却丝毫没有体会到这种感受。无论她怎样试着让自己高兴起来,但那高兴始终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飘浮着,就是不肯真切地贴近前来。她甚至开始不无留恋起想那些风雪交加、寻觅无尽的日日夜夜,一些可笑的、可气的细节,乱纷纷有意无意地朝脑子里钻。她恍惚体会到,此刻,自己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仿佛即将跟最美好的时光告别的心情,在这个湿寒的湖畔之夜,辗转难眠。

数完一千只羊,还是睡不着。这段时间,由于已经适应了高原气候,早就不再靠吃安定入睡了,所以手头没有任何助眠药物。她犹豫再三,最后决定,还是不朝一旁的医生要药,而是靠自己的意志力入睡。让他知道今夜自己有多么难以入眠,那不是一件让她觉得有面子的事。她竭力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一旁的医生不知是真寐还是假寐,也很久没听到动静。

身体虽然不动,思想的流动却依旧停不下来。接下来的行程中,水流会越来越激,河面上的险情会越来越多,医生的关注重心会越来越偏重于队里。一旦下了高原,他也就没必要再过多关照自己,自己跟他形影不离的日子,就会趋于尾声。这就像是一部故事编得很糟的电影,还没有将人吸引进去,还没有出现一幕精彩情节,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大半。想到这里,她终于敢于坦率面对自己的内心了。事实上,不是别的,正是这种感觉,让她在这个湿寒的夜晚,内心很不好受。她用力拧了一下大腿,力图让自己从混乱的意识中抽离。她拧得很重,重得足以让她差点就要号叫出声。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号叫,一声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号。这一声呼号,比肉体上的疼痛,要有力得多,让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尽管她从不疑神疑鬼,但此刻她相信,假如这世界上有鬼,在暗夜里迷失了回家之路的话,一定就是这么号叫的。

她睁开了眼。她同时能够感到,一旁的医生,帐篷里所有的人,全都一个不剩地睁开了眼。

紧靠帐篷口的老田爬了起来,撩开门帘。青白的月光一泻而入。仿佛感知到某种威胁性的气压,号叫声戛然而止。

除了风声,喘息声,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但人们一个个都坐了起来。月光映照下的脸,像一个个翻上水面的鱼肚。

冷不防,鬼叫声在非常近的地方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一声,这次是一阵多声部、震得整个帐篷都簌簌发抖的大合唱。

月光下的脸们,像一个个搁浅在岸上的鱼肚。

妈的,让狼群给包围了!老田放下门帘,立即去摸枪。刚扳了下枪栓,失声一句,糟糕。原来,晚上躺下入睡前,他忘了将枪像往常那样裹在大衣里,现在,枪栓被冻住了。在这个即将开始真正漂流的前夜,过于兴奋的老田,出现了不应有的疏忽。

一串绿荧荧的光斑,在暗夜中忽隐忽现。

打开手电!老田一声大喝,一道道光束登时直射出去。这下朵拉看清了,前来偷袭的狼群共有五只狼,一只体格看上去最强壮的冲在最前面,其余几只在后面形成扇形助阵。

光束让狼们暂时停止了前进,但它们并不甘心就此离去。大伙晃一晃手电,狼退后一步;光束一停止不动,狼就向前试探着推进一步。几个回合下来,它们似乎探出了人的底细。胆大的头狼不顾一切地向前推进,一直冲到离帐篷三四米远处才停下。它压低脑袋和前肩胛,对形势做着最后的判断,积蓄着最后一击的力量。

大伙拼命晃动着手电。光束在黛青色的夜里画出一堆乱糟糟的曲线,像是一串慌乱的心跳。

朵拉抓紧身旁的做饭家伙。燃料已经很少了,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轻易动用这宝贵的武器。

头狼显然已经极度焦躁。它前爪在地下急速刨着,身后腾起一股股雪雾。它一面刨,一面左右跳踉着,粗大的尾巴啪啪地抽打着雪地,那架势像是要活活吞下整个帐篷。

朵拉一把抱起喷火枪。刺——一道长长的火舌蹿了过去。头狼惊觉这次射来的不再是假火,掉头就逃。刺刺刺,又是一连几道火舌蹿过去。大小狼们转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糊臭味儿,在空中弥散。

一场一触即发的恶战,瞬间安然落幕。大伙齐齐松了口气,重新躺下。

一切仿佛一场梦幻,四周重归宁静,黛青的夜色重新浸润着帐篷里小小的空间。朵拉也重新躺下,瞟了眼已经躺下的医生,仿佛那火舌拖曳的尾光映着似的,她能看得清楚,他正睁着眼,也在看她。她想再对他说点什么,但又想不出一句可说的,就像所有临到分别的人们一样,除了用目光紧紧攫住对方,再没有力量做出第二种选择。她朝他身边又靠了靠,好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吸入得更多,也好让自己身上的气息传递出去更多。冷不防,他伸出手来,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小姑娘,你是我见过的最难忘的女孩。

声音很轻,刚够勉强听清,就像一缕羽毛掠过耳畔。她真想说,什么?没听清,你再说一遍,但是医生已经翻过身去。

感受着脸上留下的温热的指痕,嗅着对方后颈再次袭来的熟悉的气息,朵拉弄不清自己是该重新囤积羊群,还是该再胡思乱想点什么。正恍惚间,就又听得一声怪叫,羊!咱们的黄羊!这一声将大伙再次揪起。除了医生,一个个全都忙着披衣钻出帐篷。

除了一条蜿蜒的曳痕,伴着一串杂乱的狼踪,那只可怜的小黄羊,没再给人们留下一丝痕迹。我的心和肝啊!老穆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号起来。

赶紧睡吧,天一会儿就要亮了。重新钻回睡袋的朵拉,又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一股磁力,让她紧紧贴近医生。隔着两人的睡袋,她无法将手臂搭在他腰背上,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伏在大熊后背上的小熊。所有曾经的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消失了,只有平和,只有亲情相依般的熨帖。就像是要牢牢抓住每一秒钟此刻这种感觉,让这种感觉尽快进入身体浸入血液似的,她一只羊也没来得及囤,便睡着了。

天一放亮,老田就接到了鬼子姜的消息,说已带了足够的食物出发上路。老田向他详细交代了自己所在位置,鬼子姜说放心,到不了中午,就能让大伙吃上香喷喷的炸油饼。

金光四射的扎陵湖水,耀得朵拉的眼皮像要融化了一般。她坐在帐篷脚下,眯着眼,一面抠着胸前干结的泥巴,一面想象着那越来越近的炸油饼。她几乎已经看到了那油汪汪、香喷喷的炸油饼,像一只只飞碟,嗖嗖旋转着朝她飞来,落到她鼻子底下。很久没有吃到熟透的面食,特别是油炸面食了。吃的羊肉、麻鸭肉,都是在刚冒了泡的热水里汆一下便捞出来,划开薄薄一层变了色的表皮,立刻就有浓浓的血水朝外冒;至于昨天的雁蛋,进嘴时那蛋白都还是黏的,根本不用动牙,两三口就能将一只蛋呼噜下肚去。她几乎都要忘了熟透的食物是什么滋味了。现在,对于那些炸油饼的向往,已经足以压倒夜晚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让她的心情,她的胃,都格外兴奋地调动起来。

老田宣布了今天的安排:待会儿见到鬼子姜,接收了食物,队员立即放船下漂。由于皮筏子载重有限,最多只能带上三名记者,其余人等坐鬼子姜的车返回小城。

记者群里起了一阵争执。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个个都想体验一下真正水上漂的滋味。争执无果,便用猜拳方式,决定谁上船谁上车。朵拉原本很想上船,但想想又觉得,那些珍贵的胶卷随身带着走水路太不安全,考虑再三,便主动退出上船的竞争。

医生丝毫不关心众人的争执,只顾在一旁忙着煮雁蛋。那一大堆生雁蛋,他要把它们通通煮得摔地上不会流汤,让大伙吃饱了再带走。他起得一定很早,反正朵拉醒时,已经不见了一旁的他,还有他的睡袋。

朵拉望着那隔一阵微微起伏一下的背影,望着望着,不觉生出一种感觉:医生似乎在刻意避免跟自己说话,甚至跟自己目光交流。这让她刚刚短暂明朗的情绪,又暗淡下去。算起来,有将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了吧。她已经习惯了每天一睁眼,他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喜怒哀乐着;每天一躺下,他存在于自己的身边,他身体的气息充满在自己每一平方寸的嗅觉里。可是现在回头想想,这么漫长的共处中,自己却从未找到一个能够跟他从容交流的方式,作一次畅快的知心长谈。她始终抹不去一种感觉:她和他,是完全有理由有能力进行这样的交流的。而实际上呢,她和他,总是陷于不断的口舌摩擦中。总以为时间还很长,总以为过了今天还会有明天,总以为斗完这场嘴,还有下一次机会去弥补。

人们在匆忙地整理行装,有人开始动手拆除帐篷。朵拉心情不由变得焦急。医生肯定要上船,她则是要上车。这一分别,不知要隔几日才能再见面。就算是三五日吧,那也算不得短,她不还从未跟他分别过这么久吗?

她朝医生走去。她还想不好该说些什么合适。用什么口气?严肃认真的?嬉皮笑脸的?严肃认真的会显得很矫情,那会让她还没开口就先脸红;嬉皮笑脸的弄不好招来几句讥讽,再搞得不欢而散可就糟糕透顶。

距离不长,没几步就来到医生身后,可还没想出一句要说的话来,她感到脸已经开始发热。

医生偏过头,征询般望着她。她目光不知道该怎么放,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正越来越接近于愚蠢。最好是什么也别说,立刻转身走开,要再显得自然些的话,就假装看一眼雁蛋熟没熟。

看来,是没机会跟你殉情了。毫无预料的,这句话不可思议地从嘴里冒了出来。出来得是那么不顺畅,不自然,既不像正经话,也不像玩笑话。总之,除了像蠢话,它什么都不像。

医生突然哈哈笑起来,笑得鼻尖上的爆皮一耸一耸地直抖。很久没见他这么笑了,那种没心没肺的笑。你还这么年轻,上天不会忍心让你跟任何人殉情的。说完递过喷火枪。来,你来烧,我去帮着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