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漂流时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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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黑色的怪圈(3)

不知怎地,那些难以言说的尴尬,像一块掉在热锅盖上的酥油,一下子就消融大半。朵拉蹲下去,抱着喷火枪,继续给锅加热。蔚蓝色的火苗突突舔着锅底,锅里渐渐冒出热气,一阵阵扑到她脸上,剩下的那点尴尬,很快也被这热气消融干净。理智、镇静,一点一点重新附回到她身上。看来,这家伙是为终于能够摆脱我这个麻烦的小东西而感到轻松爽快了吧。她心底发出一阵冷笑。不过,她弄不清自己这冷笑,究竟是送给谁。

吃过煮雁蛋,时间已到中午,还不见鬼子姜半个人影。老田摇起报话机,听到的却是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鬼子姜为抓紧时间,不走大路抄近道,结果车子陷进了沼泽。问他陷入的方位,鬼子姜说,反正遥遥地能望到一点水面,谁知道是鄂陵湖,还是星宿海。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子,当初怎么没早开了他。老田气得一阵捶胸顿足。

谁也不愿开口提出带人去救鬼子姜,人们脸上流露出的神色,全都分明示意着,这本来就该是队长的职责。医生刚张了下嘴,就让老田一顿急火攻心的话,把他可能要说的给顶了回去。得了得了,你老先生可别再给我添大乱了,有一个鬼子姜就够我受的了,就你这身子骨儿,嘿,原地待命少折腾了吧。

撮了半天牙,老田只得决定,自己带几个援兵前去救援,剩下的留在原地守候。他要留守的人一定要等到他回来,聚齐了再向下漂。他指指天地和自己的胸口,有天地良心在此见证,又指指一群记者,有诸多媒体在此见证,我田某人的全程漂流功名,绝不能轻易毁掉。

跟着去救援,或者留守原地,两种选择都不轻松。老田挑了四名平时跟他关系最铁的队员,另有四名记者跟随。猎枪、信号枪,统统地带走,给留守下来的人只留了把喷火枪。

朵拉赶忙提出也要跟随老田同行,好拍一段沼泽大营救的片子,但被他严词拒绝。你拿你那小镜子上上下下好好照照自己,是想让我们折了兵再赔夫人吗?老田头一次对她说起了难听话。

一贯爱标榜有重大新闻在就有我在的老穆,意外地没有提出要跟老田同去。老穆声称他选择留下来的原因是,他要再跟老田一走,这儿的人就会群龙无首,军心不稳。老田反复叮嘱老穆,要他好好肩负起稳住留守者人心的重任。老穆咚咚地拍着胸脯,兄弟我从来一诺千金。

拆掉的帐篷重新扎起来。

除了让老田他们带走的,剩下的雁蛋,只够留守人员一人一个半。寻找新的雁蛋,成了留守者们唯一能够打发时间的事情。可转悠了半天,除了望泽兴叹外,仍旧一无所获。

减少消耗,通通睡觉。老穆使用起来之不易的令权。

躺下不难,要睡着却难。朵拉将大半个脸缩在睡袋里,只露出眼睛,瞟着旁边的医生,医生也瞟着她。对视了一会儿,医生忽地鼻子一耸,那些爆皮一抖,没来由地笑了一下。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朵拉有种被激怒的感觉。医生又是那么暧昧地一笑。看来,这就是逃不掉的命运安排了,看样子,你我真得在这儿殉情了呢。说完,眼睛一闭,恢复了一本正经,仿佛刚才那些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似的。

少废话,谁跟你殉情啊。我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我还等着漂到入海口,好好见识见识波澜壮阔的大海呢。朵拉气呼呼地瞪着那些洋洋得意的干皮,恨不得伸手去揪下一片来。

黄昏时分,老田那边来了消息,说是运气不错,路上又打了只黄羊。众人一阵鼓噪:他倒挺美,扔下我们这帮没枪的在这儿等死。

又过了一夜,再跟老田联络,却怎么也联络不上了。跟鬼子姜倒联络上了,说那边还没见到老田人影,他们已经不得不开始吃冻得冰凉梆硬的油饼了。你小子小心点,可别撑死啊!这边的人对着报话机咒骂。

不祥之云死死粘在小小的帐篷之顶了。我看,咱们这是陷进魔鬼三角洲了,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没走过这么背的字儿,我怕是活不到入海口喽——老穆仰面朝天,发出一串哀鸣。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在源头时,你不是还挺慷慨激昂地宣称过,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一路哪怕踏破铁蹄,也要排除万难抵达入海口的吗?你那豪情怎么这么容易就熄灭了?医生毫不客气地翻着老穆的旧账。没错,我还记得你振臂高呼过,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会儿就想当鬼雄,是不是太早点了?连跟河水搏击的英姿还没机会展现过呢!朵拉趁机也打上一记冷拳。

得了吧,你们俩穿连裆裤的,少在这儿一唱一和,这种状况要是再过两天,我看你们俩,哼,哭都哭不出来。老穆扔两个白眼给他们,朝上抛起一片蛋壳。

一连三次,蛋壳都是内膜朝上落下。老穆眉头紧皱。不妙,十分不妙,十二万万分不妙!

大伙齐齐注视着那片被老穆赋予不祥之兆的蛋壳,一个个表情沉郁,像一潭不明底细的浑水。这样吧诸位,咱们再等到明天早上,要还没消息,就开路开路地!咱们不能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宏伟的漂流大业。船在咱们手里,咱们有主动权。老穆摆出一副头领口吻。沉郁的脸一个个变得明朗,许多头在不住起落。

咱们不是答应了老田,一定要等他回来再行动吗?不能才等了一天就这么不守信义。要是就这么往下漂,等半道碰上他了,说起这段水路他没能漂上,怎么办,是让他独自回头补漂?还是让他创全程不漏记录的梦想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不出所料,医生坚决唱起反调。

那照你说,应该等几天才算有信义?现在这种情况是原先没有预料到的。现在谁都跟老田联系不上,谁也不知道他老兄人到了哪儿,是又迷了路出了有效波段范围,还是报话机没了电。你说,就这么傻等他三天?五天?还是一个星期,一个月?是等这地方化冻化得跟猪八戒趟的稀柿胡同一样,还是等饿狼把咱们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大难当头,到底是他老田的荣誉重要,还是这么多人的命重要?他老田可是连枪都没给咱们留下。就靠那小丫头手里那把喷火枪?剩那么点汽油,恐怕连吓退一头狼的火苗都不够喷的,烧火棍还差不多。老穆啪啪地拍着大腿,口沫直溅到朵拉脸上。

生命诚可贵,信义价也高,老穆,这两者现在还没到势不两立的地步,我们应该尽力找到它们的最后支点。医生竭力保持着声音的镇静,但是太阳穴上的血管,已经暴突起来。

信义,信义,好,就你有信义,就你是道德楷模,我们都他妈的是背信弃义之徒……这样吧,从现在开始算起,再等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到时还没消息,我就一定拉着大伙走。这是我的最后通牒。哪个好汉到时要不走,愿意在这儿找支点,为鬼雄,苍天有眼,那是他自找,跟老子我一点关系没有。老穆骂骂咧咧,一拳砸碎了一颗雁蛋。

湖面上,没有化冻的那部分冰层,传来一阵低哑阴沉的喀嚓声,像怪兽在磨槽牙。

最后通牒的黄昏来临了。朵拉几乎喊破了嗓子,仍旧没有收到老田方面任何信号。四周,所有的脸上,都是一副决然的表情,医生也不例外。

像是揣着某种默契似的,这个晚上,人们全都躺下得比往日要早。八点多一点,半轮夕阳还吊在雪峰顶上,男人们就脱掉外衣,像夜幕下的旱獭一样,一个个悄无声息钻进睡袋。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隐约涂抹在他们脸上。那像是一种暗号,一种相约待会儿从另外一个洞口集体逃脱的暗号。

朵拉没有像往常那样,将自己安放在医生旁边。她将睡袋拖到紧靠帐篷出口处,和衣钻入。只要有人想出帐篷,就必须从她身上跨过。

即便如此扼守要津,她仍旧拼命大睁着眼,久久不敢闭上。她潜意识里有种感觉,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男人们就会全部悄无声息地溜走,一个不剩,包括医生,甚至包括这顶帐篷。等再一睁眼,眼前就只是满天星斗,四野冰寒,自己正与一只旱獭或者一串荧光为伍。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要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意识到,尽管她跟每一个人都算得上熟悉,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话听得,什么话听不得,但其实,她从不真正了解任何人,也不敢真正信任任何人。

灰青色转为黛青,她仍旧努力撑着眼皮,和疲倦作着顽强抵抗。再坚持一小会儿,只很小的一小会儿,天就会再次亮起来,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好消息从天而降,老田,还有许多炸油饼,就会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哈哈,我老田,是战无不胜的老田。她似乎已经听到那爽朗的笑声,和那宽亮的嗓门,当然,还有那金黄耀眼香气扑鼻酥脆可口吃一块想两块的炸油饼,当然,那油饼和面时里面最好放一点点盐,完全是淡的不好吃。嗯,很久都没尝到盐的滋味了……

似乎仅仅是眨了那么一下眼皮,再一睁眼,四周依旧一团黑暗,没有丝毫天就要亮起来的迹象。模糊中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似乎是什么声音,让她重新清醒过来。她不能确定,那是从梦中,还是从现实中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就像她不能完全确定,自己是在梦中睁开眼,还是在现实中睁开眼。那是一团嘈杂的、不明所以然的声音。她定了定神,想再仔细谛听一下,却连一丁点声息都没了。

她坐起来,朝四周转动着脑袋,但她什么都看不见,就像陷落在一团混沌的梦中。我这是醒了吗?她继续转动着脑袋。忽然,风吹动帐篷门帘,透进一束青白的光来。她一下子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四周空无一人,连一条睡袋都没有了!

没错,确定无疑,小小的空间里,除了几条横七竖八的防潮垫,就只剩下了自己!

带着浓重潮气的风,吹得帐篷起伏不定,发出一阵阵啪啪声,加重着她的孤独感。她再次看了一遍帐篷,这次,她看到了一只翻倒的药箱,那看上去就像一个莫名的符咒。

她慌忙爬起来,一头钻出帐篷。

朔风刺骨。岸边空空荡荡,停放在湖边的两艘橡皮船,已经不见了踪影。从帐篷到湖边的几十米内,没有任何物体移动的影子。只有月亮低低地悬在头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都亮,大得骇人,亮得骇人,映着下面的湖水,泛出充满戾气的寒光。

风掠过水面,发出湿漉漉的、幽怨的呜咽。朵拉站着没动。向前,还是向后,跨步,还是退缩,此刻,都不再有意义。

又是一阵刺骨的朔风吹过。远处连绵的山影,摇晃着,移动着,朝她倾压过来。她有种想要喊叫的冲动,但却喊不出声来。闭上眼,过一小会儿再睁开,那些倾压过来的黑影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移动得更加急速,几乎是呼啸而来。

救命——她终于迸出凄厉的一声。

别怕,我在这儿呢。一个不明方向的声音,让她又发出一声尖叫。湖边,一个黑影,在慢慢向上蠕动。

她跑过去。医生坐在地上,右手托着左臂,左臂上端扎着两条手帕,手帕上洇了一大片暗红色。月光下,他脸色惨白轻薄,如同一片朵云轩的宣纸。

谁干的?这不重要!医生傲然地望着手臂,仿佛那里佩戴着一枚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