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的戾气更加浓重了。白天清亮碧透的湖水,此刻变得黏稠如浆,暗青色的粼光下,像是潜着一头随时会呼啦一声跳出来的怪兽。
朵拉扶起医生,朝帐篷走去。她丝毫没有被他浑身上下散发的那种骄傲感所感染,相反,她的心更像一粒沉入湖底的卵石,孤独,冰冷。尽管在医生坚决要留下的情形下,她不可能选择跟随老穆一伙离开,但至少,他应该喊醒她,告知她。她有面对真相的权利,有表达选择意见的权利。他为什么没有叫醒她?他凭什么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他选择留下,她也就必须别无选择?
朵拉扶着医生的手臂渐渐变得僵硬。这个以惩前毖后为职业的家伙,其实,他根本不爱任何人,他只是需要人们充当体现他道德力量的载体,需要他们充当旁观并赞美他道德表演的观众。别看这个人此刻跟自己靠得如此之近,但他离自己其实无比遥远。他对自己的需要,仅仅是一种为环境所迫的需求。假如没有一个观众,他的道德表演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湿寒的夜风里,许多阴郁的念头,如同章鱼须一样,一点点吸附上朵拉的大脑,紧紧地缠绕着每一根神经。她感觉自己从身体到思想,都在深深坠入一条冰河。
回到帐篷,借着手电光,朵拉帮医生清理了伤口,用纱布重新包扎好,又用橡皮膏粘好他衣袖上的破损。看着她一声不响地做着这些,医生忽地咧了下嘴,惨然一笑。这下,我们只能相依为命了。这分明带着感伤意味的口气,与他刚才的骄傲口气大相径庭。朵拉咕哝着,哼,是啊,想不殉情也难了。
熄了手电,两张脸苍然地浮在黛青色的微光里。他们要看不看地半觑着对方,心里都压着一些要说不说的话。
一个新发现,让朵拉刚要麻钝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揪紧起来。你的睡袋呢?噢,丢船上了。医生语气平静,如同说起丢弃一片无用的蛋壳。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相信老穆说的那些再等什么二十四小时的鬼话,所以,昨晚我看大家好像都睡着了,就悄悄抱着睡袋,跑船上去守着。我想,即便是挡不住他们的人,也要让他们的人格,在我鄙视的目光里死去。果然,一点多钟时,那些无耻的旱獭,就一个一个全溜了出来,出现在船边。医生看看自己受伤的胳膊,嘿地一笑。这些勇敢的逃兵,一心只想着快点摆脱我,快点逃窜,怎么还顾得及我的睡袋还在船上呢?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忘记我的目光,不会忘记那柄始终在追杀他们的道义之剑。医生说着又变得激动起来,挥舞起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声音中重新充满了凛然之气。
道义,哼,你不由分说地剥夺了我的选择权,这就算是有道义吗?朵拉想着。但她已经不想再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在这片茫茫原野之中,自己除了和身边这个人相依为命,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任何争辩都毫无意义,她和他,归根结底,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是她的地狱,这说法也许过于苛刻,但她和他之间的那堵心墙,怕是陡然增高了。
她拖过自己的睡袋,将拉链一拉到底。
她这睡袋,是标准的木乃伊式,全部打开,也只能像只张开的蚌壳,不像医生那条特制的。这么一只蚌壳披在两个人身上,两人就必须蜷缩着身子紧靠在一起,才勉强将就遮盖。
曾经不止一次,她渴望过两人能够如此紧靠,如此亲密无间,但当这紧靠真正到来时,她却并未感受到丝毫亲密滋味。除了别扭,她不知道还能用别的什么感觉来形容。
难受吧?透着关切的语气。她未置可否。那就再往我这儿靠紧点。医生搂紧她。我现在感觉很后悔。他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悔意。后悔没跟他们一起走?她口气里流露着不加掩饰的讥刺。后悔没来得及叫醒你,让你跟他们一起走。仍旧是听上去充满真诚的声音。我不是刻意没叫醒你,而是紧张中没来得及想起来叫醒你。口齿清晰、用词精当的表述。
他所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他当时的真实动机,还是自己的情绪让他感觉到,他此时此刻应该而且必须这么解释?朵拉一时不能完全琢磨明白。不过,他怎么解释他的动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跟不跟他们走,不是你能决定的,没人能够操纵我,没人能够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这听起来像是斩钉截铁般的回答,立刻扭转了这场交谈的主调,以及主从者地位。
这就是朵拉的致命的本事。往往,在某种应急情况下,她不是立刻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反应,就是立刻做出对自己最为不利的反应,绝无中间含糊地带。自己有这一种本事,她从小就很清楚;自己这种本事,无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结果,她都绝不会舍弃,这一点,她始终无比清楚。
医生把她搂得更紧些。他的身体沉沉地倚着她,几乎要把她压到另一边去。她用力挺直着腰背。
谢谢你,为我留下来。他嘴里呼出的气息撩着她颈后细细的茸发,含混的语气像是在做着呓语。我可不是为你留下来的,我只是想见证一场对于信誉的考验,对于情谊的考验,对于人格的考验。作为一名记者,我有权利见证一切我认为有必要见证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让朵拉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她推开一点医生,好让自己坐得更加挺直。
望着眼前这片昏暗无助的小天地,听着夜风在外面广阔的天地间恣意鸣叫,想象着风从山峰到丘陵,从陆地到水面,或掠过看似毫无生命迹象的雪层冰盖,或慷慨抚摸某个、某群正凄凄惶惶奔走流窜的哺乳类动物的皮毛,朵拉内心对自己油然生出无比敬意。她毫不怀疑,自己所说的一切,全都是发自肺腑。
阳光重新掀开眼皮时,朵拉发现,自己是躺在睡袋里的。
你现在该知道,自己睡觉有多死了吧?一旁的医生,脸上又浮着那种似曾相识的笑。那你是怎么睡的?她顾不上跟他多理论。我睡不着,在里面坐一会儿,出去走一会儿。故作轻松的口气,掩盖不住眼球上密布的血丝。我起来,换你躺。医生一把按住她。我和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我嘛,已经快老了,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时间了,有时候打一会儿盹,就很有效。他抬起头,望着头顶。一缕阳光,从帐篷顶部的一条缝隙中射进来,投进他的眼睛。黑夜总是太短,总觉得一眨眼,又是一个白天。我真怕自己睡得太多。睡得太多,思考的时间就会相应减少,那跟慢性自杀又有什么两样?
那缕阳光一会儿在医生眼里跳动着,一会儿在他脸上跳动着,让他的表情呈现一种斑驳陆离、忽实忽幻的感觉。你说的也太不至于了。思考对人生来说是重要的,但人生总不至于要分秒必争地思考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身体没了健康,大脑又从何思考?朵拉一面摸索着胸前拉链,一面从睡袋里爬出来。分秒必争,绝对有必要。能够思考的生命,是多么美好。只有能够思考的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一个有思考能力的大脑,可以卓然独立于健康与否的肉体之外。知道有一种叫渐冻症的疾病吗?全身器官渐渐接近僵硬,但大脑依然能够不受丝毫影响地思考。我宁愿做一个那样的病人,也不想做一个身体正常、大脑却不懂得思考的废物。医生变得异常激动起来,那神情就像是在一场辩论赛中据理跟人力争的中学生。朵拉不无怜悯地望着他,忍耐着,没有打断他的思路。思考,是一件比生命本身更宝贵的东西,往往,我们在拥有它的时候,无法体会到它的价值。我根本无法想象,假如没有了思考的能力,没有了思想的能力,肉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医生继续一本正经地望着半空,语气铿锵,仿佛那里有一个冥顽不灵的脑袋,需要他去一锤一锤凿通。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朵拉终于忍不住了,嘟囔着,钻出帐篷。
阳光下的扎陵湖,像一尾闪动着蓝金色鳞片的神仙鱼,一朵朵白云在它身上描画出美丽绝伦的花斑。昨夜的戾气,昨夜隐身着一头怪兽的黏浆,随着那些趁着暗夜潜逃的人形旱獭们,全都沉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朵拉朝着湛蓝得令人心醉的晴空舒了一大口气,感到信心和勇气,随着扑面而来的清寒甘润的空气,一下子充满了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末梢。她不由重新相信,生命美好如同春花,世界还远未接近末日。
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接近。
这样的天地,这样的舞台,这样的演出机会,不是随便谁一辈子都会遇到的,我们一定会演出得很精彩,是不是?她转过身,情不自禁朝一旁拍了一下,只听一声哎哟。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巧拍到了医生胳膊上的伤处。看着他眉头紧蹙的模样,她的心情顿时又由万里晴空跌落到万丈冰河。一股戾气,恍惚又在眼前,在湖面上,袅袅升腾。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敢确定,我们守在这里,最终会等到个什么结果。但是,就像你说的,演出已经开始,除了演下去,我们别无出路。医生舒平眉头,托着胳膊,面朝湖水,神色萧索。
身后,帐篷发出一阵阵噼啪声。朵拉回头望着,久久难以收回目光。她忽然间意识到,如同一个饥饿者怀念一块曾被自己不屑一顾的干硬发霉的饼子一样,此刻,自己是多么怀念那些曾让她无比讨厌的吵闹声。那些终日不断、带着各种口头禅的吵闹声,它们还会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吗?晴空之下,晦暗密布心头。
这一天里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只忙着一件事:费尽心机寻找食物。
在帐篷底部,朵拉意外地发现了两颗熟雁蛋,还有两块压缩饼干。是谁良心发现,特意留给他俩的,还是某人偷藏的私货,逃跑时匆忙,忘了拿走,此刻都已无法确证。医生倾向于前一种看法,她则保留后一种看法。不过,比起这一天里最出色的合作,最精彩的收获,两人这点分歧便显得不值一提了。
黄昏将临时分,朵拉发现了一小堆新生的雁蛋。不知是否刚刚感受到这片土地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宁静,一些眷恋旧土的雁们,就再次燃起了对世代诞生之地的热情。那一小堆蛋处于一片比较容易够得着的沼泽边缘。朵拉拖去两块防潮垫当铺垫,由医生在后面紧拽着她的腿,她匍匐向前,将手臂伸得跟捞月猴子似的,划拉回了那几只今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得见天日的小生命。
即便有了这些收获,两人在仍有必要节省这一点上,还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一致。
晚餐时,两人分吃了一块压缩饼干,一只雁蛋。现在,连喷火枪也没了,只能喝舀上来的湖水。湖水冰得牙根疼,医生把茶缸放在怀里焐上半天,才肯递给朵拉。
烧着雪峰的晚霞里,看着摆在帐篷里的八只雁蛋,一块压缩饼干,朵拉心里多多少少有了点安慰。这些食物,够让咱们再坚持两天的吧,两天之内,还能见不到老田?医生没有再给她的安慰多增加一点分量,只是推着她说,省点消耗,赶紧睡吧。但朵拉坚持,该轮到他先享受睡袋了。今天后半夜我再替换你。说着,见他不动,动手就去拉他的外衣拉链。咄,不得无礼。医生呵叱一声,不得不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自己钻进睡袋去。
渐渐暗淡下去的晚霞里,医生的眼珠一直在不停地闪动。
最后一抹霞光从医生睫毛上溜走时,朵拉听到一声叹息:我啊,是不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