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星巴克墨绿色遮阳伞下的麦田,又是一副大号墨镜吊在鼻尖上,但即便如此,也遮不住那一脸的惶惑不安,与前段日子的亢奋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这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人生又遭遇到了难以对他人启齿专适合对我言说的劫难。
你那三千八的眼睛不是早好了吗?怎么,又出了麻烦?我说呢,便宜没好货。庸医吧,杀熟吧。
不是眼睛,是我。我算遇到大麻烦了,这回你无论如何不能见死不救。大号墨镜在麦田鼻子上抖得如同秋风残叶。
原来,他编的那部电视剧,刚拍到小一半,一个连句台词也没有的演群戏的外地妞,就死死粘上了他。一番故作天真的老师长,老师短,把他给哄得一不留神,泄露了家庭住址。这下可有了天赐良机。那女孩掐算着某天黄昏铁定要降大雨,特意提前登门求教,随后就赖在他那儿不走,说冷,说自己身世可怜,生计艰难,接着动手给自己脱衣服,口口声声说自己有恋父情结。麦田说,实在是那女孩身材太差,整个一个李宇春二世,所以他才能坐怀不乱,一把将她连人带衣服打发到门外。但是那女孩却不算完,三天两头不是打电话,就是到处追踪,或者干脆直接堵门,把他骚扰得成了朋友圈里的大笑柄。最近那女孩又找他哭诉,说房东要加租,而她又身无分文了,实在是没办法,盼望老师收留自己一阵,反正都是单身男女,谁也不犯谁家的忌。
我捧起面前的冰咖啡吸了一口,让自己的舌头将语词调遣得更为利落。这怎么算麻烦?这不是地地道道的艳遇嘛!你这把年纪,还能有这般艳遇,真该感谢苍天才是,感谢苍天又花了一回眼,又往你头上洒了一滴正变得日益珍稀的人生甘醇,只要你那正牌女友能容忍,我是完全没意见。你这毒舌……达令,你别损我了,我哪儿来什么正牌女友,连野牌也没有。我现在让那小丫头追击得寝食难安,腰围都小了半寸。那丫头片子绝对是心怀不轨,别有所图。大号墨镜差点从麦田鼻尖上脱落,他两手赶紧抢着伸出去扶。我想了一圈,除了躲,没别的好办法。可我又能往哪儿躲呢?要不,我躲你那儿一阵怎么样?等那小丫头的疯魔劲儿转移到别的目标上,我再卷土重回。
我审慎地打量着他。墨镜勉强静止在他的鼻尖上,保持着极为脆弱的安宁。我相信,此刻哪怕再有一只苍蝇在他鼻尖附近舞弄腿脚,他就会立刻抱头奔窜。看样子,他是真的被一个急于在京城立足的外省毛丫头给缠上了。我再吸了一口不加糖的冰咖啡。清苦的滋味,让我的大脑在夏日午后,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噢,夏日,这座城市的夏日,总是有太多的故事,太容易发生。
想起自己当年初到北京,也是这般炎炎夏日,应聘到一家杂志社讨生活。为了省下点生活费,走路走得口干舌燥挥汗如雨,都舍不得吃一根最便宜的冰棍。一连两个月,除了黄瓜番茄,胃里没装过别的,一米六六的个头儿,瘦得只剩八十多斤。后来认识麦田,他看我那副凄惨样儿,立刻殷勤地买了一大堆各种牌子的黄油奶酪,要我天天早上抹面包吃。他当然不会知道,面对那堆黄油奶酪,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胃口。在度过了那段比死亡更可怕的饥饿时光之后,我再也不能品尝一口奶酪,无论它有多么昂贵、知名,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会引起我克制不住的反胃。那口肮脏变质的酥油,至死我都不能忘记它的滋味。自然,我没有白白浪费那些昂贵的进口黄油奶酪,它们最终全都进了一群流浪猫的肚子。
望着对面这个让我感怀复杂的男人,我又吸了一大口咖啡,确信自己已经清醒得完全可以做出任何重大决定而绝不失误。躲不是办法,不如再勇敢献一次身得了。以毫发无损之躯,不费吹灰之力,得助一怀揣梦想、欲成就人生美好蓝图的外省小丫头,佛说,胜造七级浮屠。
无情无义,铁石心肠,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完全忘了当年我是怎么救你于水火之中的了。麦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啜了口咖啡。吸管碰了一下墨镜,墨镜一滑,差点就要暴露真实面目,吓得他赶紧扔下吸管,去扶墨镜;不料吸管一歪,眼看要从杯子里掉出来;他又松了墨镜慌着去抓吸管。一把没抓住,幸好肚子大,顶住了。还好,T恤也是咖啡色,咖啡渍与衣服前襟天衣无缝,融为一体。
看着他这一通忙乱,我差点就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比起从前,他现在动作可是显得笨拙多了,那根从前我送他的皮带,已经系到了最前端一个新扎的洞眼上。刚认识他时,他可不像现在这样。那时他的手脚,还像他的嘴一样灵敏,胸还是胸腰还是腰,年轻时曾在全国行业院校比赛里拿过长跑冠军那点老本,还没有完全吃净,墨镜再一架,颇有几分正得势的黑老大架势。而在我离开他以后一两年间,眼见得他的腰就越来越粗,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迟缓,挪而威,不挪更威。中间因为他生病我去看过他两回,只见书桌上各色甜咸小点混杂于稿页之间,电脑键盘每一条缝隙里都积满了烟灰、食品屑;冰箱门一碰即开,五花八门的熏肠、腊肠、火腿肠,像二战片中的老式炮弹,噼噼啪啪直往下掉;厨房垃圾箱里塞满了花花绿绿各色方便食品包装袋。一句话,他让自己完全彻底地扎进了垃圾食品堆,就像一辆失了制动的老爷车,在下坡路上疾驰得势不可当。后来阿凯跟我说,他从英国回来,第一眼见到他老爸时,愣了足足有十三分钟。阿凯还说,他在英国看到他老爸跟我的合影时,以为他老爸总算找到了第二春,人生后半程从此绿草如茵鲜花盛开,没想到,这第二春如此短暂,他还没来得及将特意准备的结婚礼物送出去,就已经凋零。
麦田重新归置好手脚,扶正了墨镜。浮屠让别人去造吧,三十六计,还得是躲。可是,躲,躲,躲,偌大京城,还真没个好躲的地方,人生真是直到躲时方恨狡窟少……哎,达令,得问一下你了,现在这个季节,西部地区应该很凉快,要是能躲那儿去,应该是个好地方吧?避暑,避祸。眼见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精神,我一怔。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我,我也同样这般觑着他。我听说,你很想重返一趟那片留下你青春倩影的高原。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今天约我出来的真正一箭,埋伏于此。
我这才开始怀疑,刚才那一套差点让我信以为真的香艳说词,恐怕全是些臆造鬼话。可笑我还以为,他那肆无忌惮的编造本事,总算通通使到正道上去了呢。
达令,假如你不反对的话,我很想趁机偕你同去,到你曾经谱写过辉煌青春篇章的地方,感悟一回你曾感悟过的那不凡的人生体验,也许,这一程还能有机会,让我们已经转入柳暗的关系,再度见到花明。麦田痛快彻底地坦白了内心。
老兄,我不得不提醒你,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分手以后,在极为必要的情况下,我们可以互相给予一些适当帮助,但谁也别再过分掺和对方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始终做得可称大度。柳暗自然不如花明,但比起伸手不见五指,是不是已经算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状态?我想我还是应该再次提醒你,像我这种人,注定就为落花流水而生,不会在任何一个男人身边停留超过三年时光。而现如今,你我关系从花明数到柳暗,已大大超过这一极限。难道你不认为,所谓柳暗,不正是男女间一种难能可贵的情感状态?难道你不认为,男人女人之间想要维系一种无限接近于颠扑不破永恒不败的情感关系,唯有唯此状态为上?难道你不认为,这种柳暗的关系,这些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的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对男女间,终其一生,可能都欲求而不得?噢,排比句用多了,有点找不着北了,都快忘了你图穷现出的那把匕首了。那高原之行,你就趁早打消念头吧。瞧你那腰身,你那气色,恐怕不宜,这几年,你连京城大门都未跨出过,这陡然一下升到那么高的海拔,高原反应一到来,难受不说,弄厉害点再昏迷了,别说柳暗了,你我这关系可就真就该伸手不见五指了。你要还能听得进去你那正牌前女友的忠告,那就是,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城里休养生息吧,好好吃点喝点玩点跟人白话点,实在想要避祸,上西山找个寺庙去清清静静待一阵,点青灯,写孤卷……
达令,达令,难为你费口舌,点迷津,还请耐点性,且听我再细诉一番真情。麦田一面拉着不让我欠起身,一面招呼店员,为我再来一杯卡布其诺。
看在那杯美味的卡布其诺的分儿上,我重新坐好,麦田也摆出一脸凝重,甚至是,庄严,尽管隔着一副大号墨镜,那般空前的神情也足以让人一览无余。这神情和我一贯熟识的他,看上去是如此的不相衬,就像是听到我爱你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那样,令人首先怀疑,自己的听觉、视觉,或者干脆说,神经,是否正常。
我啊,是真老了!他摘下墨镜,用那价值三千八的两眼,向我打开最真实的心灵之窗。上个月体检,血压血糖两项指标都不太好,心脏也有点问题。当然,你放心,不算太严重,我也咨询过了,从理论上说,上一趟高原,短暂停留些时日,还是没多大问题的。可问题是,就在两年前体检时,我各项指标还相当好呢,一点毛病没有,好多三十来岁的,都不如我。你知道,这对我是一个打击,沉重的打击。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目光在我的左耳和右耳之间来回飘移,仿佛寻找着某种能够倚靠的支点。这让我开始思索,我还有什么特别想实现而没有实现的愿望。他目光固定下来,停留在我脖颈靠上一些的部位。我首先想到了我们刚认识时,我曾对你许过的愿:有一天,我要陪你再上一趟高原,好好认识一下你所说的那个神奇的地方,体验一下你曾拥有过的那种感受。虽然后来我们不幸中途散伙,但我认为,我们之间的情意从未完全消失,我曾经许下的愿望也从未被我遗忘。现在,这是一个机会,我得抓住这个机会。真的,我有理由相信,这是我唯一 一次机会!
麦田将手从胸前放下,十指交叉,搁在桌沿,眼珠有力地撑起已略显松弛的上眼皮。若干分钟过去,他那真挚的眼神丝毫未变。我开始有些动摇对他的判断。我想他这番话,大约真是肺腑之言。我从未见他如此逼真地表演过“深情”二字。我的原本自认比铁还硬的心肠,不由得小小动了一下。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让你掺和进去合适不合适,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行动。我隐晦地表达了某种意思,旋即又为自己暴露了软肋而悔意顿生。当然,我明白,我会尊重每一个人的感受,我做好了两手准备。出乎意料,麦田展现了我从未见识过的风范。
当他戴上墨镜离开时,他显得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他的后脑,他的肩膀,他的脊背,他的整个走路姿态,看上去都是一种朝着希望奋进的样子。他挺腰直颈,目无旁人,努力迈开大步,迅速超越几名身材同样肥肿的中年汉。这个曾几何时像一辆失去制动的老爷车一样的男人,在努力让人看起来好似已粉饰一新,完全能够重整旗鼓,抖擞上路。